第21章 盐业
“高拱好大的胆子!”朱翊钧拿着手里的奏疏,惊得嘴里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高拱在没有朝廷旨意的情况下私下与大海盗林凤会面商谈,虽然在奏疏里写明了这是招抚之策,但朱翊钧可以想象得到,雪花一般的弹章很快就会飞进宫来了。
大明自立国以来,实际上威胁最大的就是南倭北虏,更别说嘉靖年的倭寇之患席卷整个东南,给大明官民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高拱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与林凤商谈,完全算得上是通倭,通倭之罪在大明与逆反无异,当年太祖朝的宰相胡惟庸,几条大罪之中就有通倭这一条。
所以朱翊钧不得不叹服于高拱的大胆,他这是不要脸也不要命了啊!
果不其然,当天便有几十名御史上疏指控高拱通倭,到了第二天整个官场都惊动了,弹章堆满了司礼监,民间更是疯传高拱已经在倭寇的帮助下逃去倭国,连封闭在学校里的小同学们都有所耳闻。
朱翊钧当然是不信高拱会通倭的,现在的日本穷的白饭泡茶都算奢侈了,高拱脑子有病才会当汉奸。
所以朱翊钧让李芳将弹章全数留中,内阁关于委派锦衣卫前往广东调查的建议也拒了,根本不理睬这些谣言。
却没想到李芳竟然不遵令,这个心忧国事、刚正不阿的老太监亲自抱着一堆弹章跑来学校找朱翊钧,话里话外都是让朱翊钧多加防备、不可尽信于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好好劝慰了一番,答应他委派东厂暗探和锦衣卫去广东调查。
但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刚刚出发没多久,广东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奏报就到了兵部,高拱与殷正茂在澄海县大胜林凤,迫使其退兵台湾。
这下李芳才放心了,乖乖按照朱翊钧的意思将所有弹章留中。
朱翊钧也长出一口气,让宫里发了一道圣旨称赞参战兵将、解释高拱的行为、澄清谣言。
朝野舆论一瞬间就飞速降温,倒不是因为宫里圣旨的缘故,而是因为本来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张居正忽然转变了态度。
朱翊钧让张诚亲自将滕谨的报告和高拱的密奏送到张居正府上,张居正何等人物?当即就看出番薯和海上巨利对大明的好处。
大明为什么要行新政?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国库空虚、百姓养不活了吗?如果海贸巨利在手,国库还会缺钱?如果番薯大量推广种植,多少饥民能得饱食?
故而张居正迅速转变态度,一面派人去接正由东厂番子护送北上的那一家农户,一面派人往福建等海外侨民众多的地方查探,一面又飞快的压制住京师的舆论,虽然还有一些零散的御史上疏,但已经不成气候了。
过了几日高拱推举俞大猷编练新军的奏疏一到,内阁更是拦都没拦,直接签字同意了。
朱翊钧自然也不会阻拦,当即让司礼监批红、陈皇后下旨,大明的海外扩张,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但随之而来又有了个新问题——朱翊钧没钱了!
肥皂产业还在稳定扩张之中,每月分红也是暴利,但大部分的分红被李芳拿走改善宫人生活,自己只是赚个小头,虽说也是一大笔钱,放在往日绝对能让朱翊钧成为一个小富豪了。
但如今又要开军校,又要练新军,这笔钱就实在是满足不了朱翊钧的需求了。
虽说军校和新军按道理来说都有朝廷拨款,但如今国库空虚,满天下都是用钱的地方,张居正也得优先顾着蓟州镇的戚继光,挤出来的汤水绝对达不到朱翊钧的要求,军校和南洋新军都得靠朱翊钧的内库贴补。
好几万人吃喝拉撒,还有水师这么个吞金巨兽,朱翊钧需要大笔大笔的银子,光靠卖点日用品绝对是入不敷出了。
所以朱翊钧一收到高拱的奏疏,便让张鲸把正在他手底下干活的沈南言的老爹找来了。
沈北顾,字之畏,嘉靖年间的秀才,屡试不中,干脆弃笔从商,白手起家做的红红火火,直到被太监盯上遭了无妄之灾。
他是滕谨去往南洋之前给朱翊钧留下的商业人才,张鲸管领御用监之后,知道他儿子和天子是同学,便有意提拔他,将大批皇家产业交给他管理,这段时间以来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连李芳都有所耳闻,准备从张鲸手里要人。
朱翊钧一直留着他在御用监没动,也是为了考察一番,对他人品才能都挺满意,如今正是需要他的时候,当即便把他叫过来“面试”。
沈北顾和他儿子一样,都是外柔内刚、温文尔雅的样子,大礼参拜完毕,便立在一旁等朱翊钧问话。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挥了挥手里的奏疏:“沈先生,你这份奏疏写的大胆,若不是张鲸压下,未经司礼监直接拿给了朕,恐怕这天下官商都得震动了。”
沈北顾一点都不怯场,拱手道:“陛下,臣自从商以来,眼见太多官吏权贵,不顾朝廷禁令经商开店,此辈依靠特权、垄断暴利产业,又强占民房、强抢店铺,低价雇工、迫工为奴,且其往往上下分润、官官相互,营私舞弊、走私猖獗。”
“朝廷默许官商、垄断产业,本是为填补国库,但官商腐败猖獗,所获银钱交税的越来越少,留下买地出租、放贷害民的却越来越多,且官商获取大批银钱只知享受而不知生产,使天下攀比奢侈成风,反倒阻碍了国朝商业生产的发展。”
朱翊钧微微颔首,沈北顾很有见识,官商发展至今,早就成了一块巨大的毒瘤。
但现在还不是对他们下手的时候,还得先积蓄自己的力量。
朱翊钧翻开奏疏,又问道:“沈先生,你在奏疏中提过,当今官商垄断获利最重、伤民最深者,乃是盐业,为何?”
沈北顾又一拱手,回道:“陛下,盐乃天下万民每日日用之物,乃天下重利,故而自春秋以来,官府便要盐业专卖,以充国库,我大明自然也不例外。”
“但我大明如今盐业日渐败坏,以臣观之,其弊有三——其一,盐业重利天下垂涎,官绅宗室违令参与其中,官吏盐商互相勾结,以至开中法几乎形同虚设,盐法紊乱,朝廷获利自然越来越少。”
“其二,私盐猖獗,官绅宗室依靠权势护佑盐商贩卖私盐,而盐商则贿赂官吏以做保护,朝廷一份税银收不上来不说,盐商四下贿赂、大坏吏治,且私盐猖獗令人垂涎,又有谁会认真遵守朝廷法度?盐业反倒受了破坏。”
“其三,盐业专卖,朝廷官吏为获重利,一面压榨盐丁,使其困苦不堪,一面又勾连盐商哄抬盐价,在许多地方官盐品质、价格甚至比不上私盐,因此购买官盐的愈少,购买私盐的愈多,私盐愈发猖獗,盐业也就愈发败坏。”
朱翊钧暗暗点头,到了朝代的中后期,什么制度都会乱成一团,盐业自然也不例外,如今大明的盐业就是一团乱麻,而至乱之源便是沈北顾所说的这三点。
盐业是封建时代国家的财政支柱之一,在盐业最发达的乾隆朝,单单两淮盐业便占了全国税赋的12,乾隆就靠着这每年5000多万两的白银疯狂氪金,成就了他所谓的十全武功。
朱翊钧很惊喜,滕谨给他留了个大大的人才,沈北顾有这般见识,他的下一步计划才好实施。
朱翊钧将奏章放到桌上,问道:“沈先生在奏疏之中只说了问题,却没说如何解决,盐业破败至斯,沈先生可有良法?”
沈北顾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回道:“陛下,这正是臣苦恼之处,臣虽知问题何在,但却不知如何处置,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严格盐法、打击私盐,但这治标不治本不说,盐业重利,在其中分润之人不知凡几,若是打击过于严厉,恐怕会引起动乱。”
沈北顾说得没错,莫说那些宗室官绅,单单是那些大盐商,如果逼迫过甚,他们联合起来罢市,买不到盐的百姓兴起民乱,朝廷反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人人都知道这盐业是国家的财政支柱,不断有有识之士呼吁整顿盐业,却始终没人敢动手,盐业和土地一样,牵扯面太广了。
但没关系,别人没有办法,朱翊钧却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可以参考,后世的满清、民国,乃至于共和国,有着太多的成功经验可以让朱翊钧照着抄了。
“无妨,整顿盐业不是一蹴而就的,朕不急”朱翊钧微微一笑,拿出一份奏疏,说道:“都察院有个新科进士参劾天津三卫贪赃枉法、私相勾连,朕准备给他送份大礼,把天津三卫的主官统统撤了,调锦衣卫和御马监将帅暂时管领天津三卫。”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沈北顾,继续说道:“你去领个锦衣卫百户的职衔,去天津帮朕管着天津的产业,包括长芦盐场!”
沈北顾浑身一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朱翊钧今日会与他说起盐业之事,这是准备让他以长芦盐场为试点,改革大明盐业啊!
朱翊钧没理会沈北顾激动的表情,继续说道:“朕给锦衣卫和御马监说明,你就相当于天津知府,在天津行商行事皆可自便,不会有人掣肘你。”
“盐业重利天下垂涎,这锦衣卫和御马监的兵马,就是帮你剁了那些官绅宗室伸来的爪子,让你能安心改革盐业。”
朱翊钧顿了顿,决定和沈北顾讲讲自己的计划:“依朕看来,如今盐业乱象,乃是朝廷参与过多、限制过多,官员宗室上下其手的缘故,朕打算将官府从盐业中抽离,择有实力的盐商组建商号,官府只管监管、定价、征税及打击走私,其余生产、运输、销售等皆由商号自由行为。”
“商号由内阁及司礼监直管,商号自负盈亏,皇家和朝廷在其中占股分红,除了皇家、朝廷及指定的盐商股份不得变动买卖之外,天下凡是达到一定条件的便可购买股份,以十年为限,参与盐业之中。”
朱翊钧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仿照后世的国有企业,在大明建立起一个受朝廷掌控的盐业托斯拉。
朝廷从繁杂的盐务中抽身,那些盐运司什么的都可以裁撤掉,大大提高了官商勾结的成本,且盐商可以合法的通过盐业牟利,自然对私盐深恶痛绝,私盐泛滥的情况也会有所收敛。
至于指定股份不得变动买卖的盐商和允许天下商民入股,便是朱翊钧拉拢之策了。
沈北顾浑身微抖,他经商这么多年,哪里看不出来天子这个计划若是实行,这商号的盐商便是真正的富可敌国了,而天子如今当着他的面透露这个计划,很明显是要让他当第一个商号的老板了。
但沈北顾还有一丝疑虑,问道:“陛下,若要行此法,则朝廷须掌握天下大半食盐,才有底气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官绅宗室和盐商清理出局,可天下食盐大半出自苏淮,臣单靠长芦盐场,如何能与之相抗?”
当然是靠科学技术啦!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嘛!
朱翊钧嘿嘿一笑,掏出两张纸递给沈北顾,沈北顾接过一看,却见两张纸上详细的写着一些制盐产盐的方法。
沈北顾细细看了看,眉间一皱:“晒盐法?此法臣倒是听说过,湖广池盐多行此法,苏淮海盐亦有不少盐场行此法。”
这下朱翊钧倒是有些惊讶了:“嗯?晒盐法已畅行于天下了?”
沈北顾摇摇头,回道:“倒也不是,陛下,此法靠阳光曝晒得盐,若遇阴雨便无法使用,再说盐丁低贱、形同奴隶,盐商官宦驱使盐丁煮盐亦可获取暴利,自然也无需花精力和钱粮改造盐场,故而天下盐场依旧大多以煮盐之法制盐,只有湖广池盐及少数盐场煮晒并用。”
“原来如此!”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说道:“朕听说晒盐法得盐可数倍于煮盐,且品质上佳。你要钱朕给钱,你要人朕给人,长芦盐场可随你改造,大行晒盐之法,为天下之先。”
“臣正有此意,煎煮之法毁草伐木、产量低下、成本昂贵,且盐丁劳苦窘迫、多有逃亡,易煎为晒大势所趋!”沈北顾翻出第二张纸,仔细看了看,疑惑的抬起头来,问道:“井盐?”
朱翊钧微微一笑:“正是井盐!确实如你所说,单靠长芦盐场,便是产量多增数倍,也难以与苏淮盐场抗衡,所以你在长芦盐场,主要是为朕试验新盐政、培育盐业人才、考察可靠的盐商。”
“而真正能助我等掌握这天下大半食盐产出的,就是这新式的井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