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额角的汗滴落, 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晕染开,随后又渐渐消散。
阿南在极大压迫下,艰难地抬起头,露出冷漠的脸。
他的眼睛黝黑见不到底, 像深邃的漩涡, 望一眼便被吸入其中, 令人心神一晃。
城主盯着他, 仔细打量, 面露异色,呢喃:“真是像啊。”
这小崽子的目光倔强中带着狠劲, 竟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忌惮。
不过, 很快,滔天的怒火直冲城主胸口, 他胸闷气短, 横眉怒目地吼道:“你说, 那个女人现在在哪?”
“她死了。”
阿南面上不起波澜, 平静的好像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死了?”
这句话像一记惊雷投入城主胸口,他连连后退,面色发白,随即站定,一个闪影来到阿南面前,“你再说一遍!?”
阿南没有回答,眸色沉沉,抿着唇。
城主看他神色不似撒谎, 站在那里面如土色,不知在想什么,狰狞的样子瞧着让人害怕。
“你是她的孩子?”即使心中很清楚答案, 城主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阿南挑起眉头,点头。
城主忍不住了,脸憋成猪肝色,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她让你来作甚?”
城主勃然大怒,当目光触及到男孩桃花般绚丽的眼眸以及眼尾那粒小小的黑痣时,气蓦然消了。
那双沉静的眼眸倒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也喜欢这般看人。
城主眼里闪过恍惚,手不自觉地松了。
就在此刻,阿南猛然跳起,袖口滑出一把通体黑色的短刃,直刺城主的心口。
城主没有防备,来不及避开,竟被偷袭成功。
剧烈的疼痛从身上传来,他大骇,无力地向地上倒去。
喃喃道:“这把刀分明是我送她的。”
回过神后,他捂住染红的胸口,一边聚起魔力向阿南冲去。
招式又快又急,城主面容带着狠劲,想要一击即命。
黎冉眼里焦急,蓦然发现她能动了。
城主受伤,他对于两人的压制也减弱了。
没有片刻踌躇,她扑向阿南。
他不能死。
若他是死了,她也出不去了。
阿南扔下短刃,垂眸,盯着地上的沙砾,面色惨白。
他的手被魔力划伤,一滴又一滴的血从手尖滑落,像绽开的玫瑰,绮丽残忍。
为了冲破城主魔力的压制,刚才强行提升魔力,短短一瞬的爆发力让现在的他精疲力竭。
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魔力来势汹汹,直扑阿南门面,他闭上眼,睫毛抖动。
躲不过去了吗?
这一秒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空中流动的风扶过发梢,脚下踩着土地的坚实感还有钻入鼻中的青草味、泥土味。
这所有的一切都表示着他活在这个世上。
他是有血有肉的、鲜活的,现如今——
还有了一个姐姐。
所有人都想他死,只有她一人会关心他。
一股不甘之情油然而生,阿南想活下去。
很想很想活下去。
他似乎进入了很玄的状态,全身似被粘稠的黑色包裹,沉浸在无穷的黑暗中。
就好像摸索到了什么的时候,他突然被打断——
一道黑影挡住了攻击。
女子的怀抱温暖得像熊熊燃烧的火,他惊愕对上她的眼。
里面是满满的温柔,像是溺出的水。
她的背后是漫天星光。
月亮被黑色怪兽吞噬了大半,只剩弯弯那端,繁星埋葬在浩瀚无垠的黑幕中,同月陪葬。
阿南有那么一瞬,思维停滞了。
从小到大他被教会的只有杀戮和斗争。
这一刻的美好让他像贪恋母羊的羊崽,只想牢牢抓住,沉溺其中。
如果这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就好了。
不会痛苦,不会悲伤。
是下雨了吗?
阿南疑惑地扬起脑袋,小脸上满是水珠,一滴又一滴,染湿了衣襟。
“别哭呀。”
黎冉虚弱地咳嗽一声,侧躺着,伸手擦了擦男孩眼里的泪。
幻境似乎松动了,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哭?
阿南微惚,往自己脸上摸去。
原来他哭了呀。
这就是哭吗?
眼泪完全不受控制,鼻子塞塞的,喉咙也说不出话来。
黎冉望着这可怜巴巴的小孩,相处了段日子,心中到底有点不舍。
“你看天上皎月。”
“我没有离开,而是化作它陪你。”
阿南固执地不看,泪眼汪汪地盯住黎冉。
冷清白亮的月光打在她脸上,她肤色透明的好像要在空中消失。
不知为何,阿南觉得这一幕异常熟悉。
就好像有人曾这样消失过,他拽住黎冉的胳膊,像被遗弃的小狗,哭得一抽一抽的。
所有魔都说阿南幸运。
因为他有母亲。
在魔族,大部分孩子生下来是没有见过父母的,只能独自挣扎。
而阿南的母亲却选择留下,照顾他。
但除了会留几口饭给他,母亲平日对他不是虐待就是痛骂。
她几乎把所有对生活的不满和怨恨都发泄在小小的阿南身上。
不过母亲有时候也是好的。
她高兴的时候会把阿南抱在怀里哄,亲吻他的面颊,告诉他,自己是天底下最爱他的人。
可不开心的时候,等待阿南的便是毒打辱骂。
温柔的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眼神透着无穷的恶意,嘴里伤人的话喋喋不休。
这样的日子循环反复,即使母亲温和地拥住他,阿南也觉得像是掉入冰窟,浑身发抖。
他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发飙的母亲扔到地上,会不会被指着鼻子骂。
随着时间流逝,阿南渐渐长大。
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同龄人中十分老道,在魔族里也如鱼得水。
仅仅过了几年,母亲却变化极大,原本年轻貌美的容貌变得风烛残年。
她的皱纹密密麻麻铺在脸上,花白的发鬓看上去像垂暮之年的老者。
根据魔族利己淡漠的本性,阿南知道自己应该离开。
可孩童对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有种天然依赖。
这是所有种族的天性,即使是冷酷无情的魔族也无法避免。
变老了的母亲性格和善起来,不再对阿南非打即骂了。
当然,也可能是她打骂不动了。
这些年的相处,阿南和母亲并不亲密。
母亲有时会用怀念又忿恨的眼神望着他,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她不说,阿南便不问。
日复一日,母亲身体越来越衰败。
阿南也不关心,只在寻找食物的时候多找一份——
就像母亲小时候对他那样。
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容光焕发,看上去特别精神。
她叫住了将要出门的阿南。
阿南注意到母亲与往日的不同,他也明晰——
母亲的时候到了。
她拉着他说了很多话,絮絮叨叨地讲,阿南却在愣神。
有时候他觉得母亲是恨自己的,那种时刻想他去死的杀意是藏不住的。
有时候又觉得母亲是爱自己的,她眼底的爱也是真的。
他搞不懂。
母亲还在讲着,毕竟年纪还小,阿南心里渐渐柔软。
她是母亲啊。
过了一会,母亲打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块牌子,花纹神秘,画得栩栩如生。
她嘱咐阿南,若是见到它,一定要杀了其主人。
阿南敷衍地应和,看样子这块牌子的主人和母亲有着仇大恨。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许是母亲看出了他的敷衍了事,随即面色发狠,吐出心头血,用尽全身的魔力,以最亲的血缘关系布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以我心血,缘起血浓,若遇见此牌,你不想方设法杀除其主人,便受尽苦难死去。”
到底是自己掉下的一块肉,母亲对阿南十分了解。
只有威胁到他本身的事,他才会去做。
她嘴角留着血,面如纸白,欣慰道:“阿南,其实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遇到他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诅咒一出,阿南便觉得身上多了层枷锁。
这个诅咒出自至亲骨肉,他解不了。
母亲想摸一下阿南的头,他躲开了,看着那只苍老皱皮的手慢慢滑落,逐渐僵硬。
随着她闭眼,眼里交织的那些快意、仇恨以及不舍通通消失。
屋内变得无比宁静。
这些极其驳杂的情绪,阿南不明白。
但他就此知道了一件事,没有人可以信任,即使是亲人——
也不可以。
收拾母亲的遗物时,阿南看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有各种各样的阵法符咒,还有许多防身的法器。
这些崭新的,他从没见母亲拿出来过。
最让他关注的是一本手札,上面是母亲的笔迹。
不仅记录着那些武器阵法有什么用,还有她的随笔。
原来母亲是人类。
一个想要变成真正的魔却失败的半人半魔。
人类是无法诞下魔胎的,强大的魔胎会不停抢夺母体的营养,等魔胎破体而出,怀着魔胎的人类即会死去。
难怪半魔半人的母亲迅速衰老,壮年如同暮年。
阿南捧着手札迟迟没有抬头。
母亲爱他吗?应该是爱的。
不然明明清楚知道这点的她,不会生下他。
人可真奇怪呐。
明明爱他,却又恨他。
手札的最后一页记录了苍魔城的存在。
上面写着那里有保护罩,不像这里黄沙漫天,暴风肆意,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阿南被里面的内容吸引,决心前往。
年幼的他身负母亲的诅咒,孤独地在沙漠流浪,寻找着自己认为的绿洲。
殊不知,绿洲也只是一场骗局。
城主苟延残喘地躺到在地上,心中有些懊悔。
刚才他布下隔音罩,退却侍从,眼下倒是坑了自己。
短刃不足以致命,上面带着的毒却是致命的。
此毒独一无二,分为阴阳两种,单独使用没有毒性,但一合并两者相融即是无解的毒药。
那时年少,心中唯有爱情高,他与阿南的母亲一同服下,以表此爱,至死不渝。
后来他越爬越高,成了将军。
这颗□□让他后悔了,在大业面前,女人又算什么呢?
但心里到底还是爱她的,他不忍心杀害,处心积虑把她送出去。
从此两不相见。
没想到,时隔多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里。
最终仍是因此毒而死。
城主苦笑,封住心脉,减慢毒素侵入的速度。
“是我负了她。”
“我与你母亲年少相识于人间。是我不该,舍不下这份露水情缘,把她偷偷带回了魔界,甚至还想让她变成魔,寿命长了就能多多陪我”
城主絮絮不休地讲着,阿南背对着他置若罔闻。
他讲着讲着,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哑声道:“孩子,你今年多大?”
没有回答。
城主也不恼,看着他的身量,心中推算着,猛然一惊。
他飞快地从身上掏出一个法器,触碰阿南掉落在地上血,又滴了滴自己的血。
看到结果,城主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或许,你应该叫我父亲。”
阿南脊背挺直,城主的话丝毫没有吸引他半点目光。
他望着身旁双目紧闭,呼吸微不可闻的女子,死死咬唇。
“她真是好狠的心,竟让我们父子相残。”
毒素缓缓逼近,城主有点喘不过气,随即又拍腿大笑,“起码老夫后继有人——而且后生可畏!”
他望着阿南,见他不搭理,看向黎冉,直白道:“那女子马上就要死了。”
见阿南身体微晃,城主了然,继续说:“我有办法帮她护住心脉,但我要你继承我的衣钵,要发毒誓。”
这个孩子冷静自私,眼底带着狠戾,是个不错的苗子。
但唯独没有看到他眼中野心。
城主自觉时间不多,势必尽快挑出他的欲望。
听到此言,阿南站起来,沉默不语。
“你母亲为你取了什么名字?”
深夜的冷风吹动阿南的衣袍,鼓鼓作响。
他听到自己回答:“我没有姓,单一个南字,唤阿南。”
“难(南)?”
城主皱眉,摇摇头,“这可不好,多灾多难,万事都难。老夫姓钟,你自己取一个名字吧。”
阿南攥紧衣袖,茫然若失,片刻后,道:“那便唤我离宴吧。”
钟离宴。
受尽苦难而不厌。
亦是曲终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
他的话音一落,空间扭曲,呈白雾状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9 00:27:41~2021-08-10 00: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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