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生不见死不瞑目
二零一零年。
我打算走进那座沙化了的城市,你还在吗?沙城是被遗忘了的记忆。
漫长六年,四季更迭,周而复始,寒来暑往,一阵风,一场雨,一片雪,一朵开了的花,一根发芽的草,都能勾起他在她心里的回忆。
也许不是勾起,他一直就在那里。每一个恍惚相似的背影,都能刺痛她的心,令她陷入久远的记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恰好,暂时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鬼才信。可明知不可,她依旧热切希望,真是验证了那句原来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连我自己都羡慕,我们都深情得几乎挫骨扬灰。至少安于心一次都没碰到程开陆,她怎么还能再盼到他呢?
她心里的矛盾就像辩证法里的矛盾观。
庆幸不是,她怕突然的相遇不知用什么样的对话来开头,是直接速战,把掩藏许久收藏得几近发霉的心意告知对方,还是你好、好久不见,然后再继续等待再见。
大概是研三那年。
校园里,枇杷树枝繁叶茂,就连金灿灿的果子都长得一串紧紧挨着一串。大片大片,长长的坚硬的叶,遮着果,相得益彰。枇杷饱满水润,与葱葱郁郁的叶珠联璧合,彼此相映成趣,令人艳羡不已。
一个人的坚强,是心里的柔软生的茧。如果有大片大片的叶包裹着,会不会不一样。每个人最最柔软的那一面,不愿意表露的根本原因,是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
如她,温和是她,那首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也是她。
她坚如磐石,顽固不化,也可以粉骨碎身浑不怕。为亲情,为爱情,为天下苍生。
她常对蒋梅宜说“我做不到”,“我可以忘不了他,可以思念,但我们没办法在一起。”梅宜自是不解,可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溢出了满满的期待。
实验室,安于心身着一身纯洁的白色的实验服,略显清瘦,十分秀气,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
突然,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来一条信息:“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程开陆。”
安于心兴奋极了,跳起来转圈,再转圈,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可心脏疯狂跳动到嗓子眼,被胸膛抵住,她就这么提着身体,抖落着华丽的羽毛,嫣然一笑。
沧海遗珠,是她封存六年的记忆,无数次在心里炸成烟花,需要用一生来打扫灰烬。
她不光惊奇,不光惊喜。喜不自胜。冷静了一下,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去。对于冷静,她从来不需太久,这次俨然超过了平常的记录。
天青色到底等来烟雨,一桥飞架南北,像滚滚不可越的天堑变成了通畅的大路,这手机,成了桥,也成了鹊桥。她抱起,闪电般回复:“记得,我当然记得。”
手机半晌没有回应,她看了一眼实验室里冰冷的工具,嘲笑它们的冷漠,期待着。
遥遥的实验台上,摆放着她用来练习缝针的橘子皮和手术针线工具,只瞟了一眼,她又继续在心里七上八下。
这么多年她但凡是忘了他,早就泡在甜蜜的爱恋里了。可惜没有。反而后来,她更加恐惧恋爱。
偷偷地,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时候,她在心里轻声地问,安于心你后悔吗?像最真诚的朋友一样,呵护备至。曾经到过沧海,别处的水还有什么看头,除了巫山,别处的云便也称不上是云了。
她有些紧张,手心里冒着冷汗。当年,他是命运赠予的珍宝,他在那,显而易见,却化为泡影。
还有那个他们共同的梦想,高考那年,非典那年,他们被那一抹抹白刺痛着的时候,与其说刺痛,不如说激励,更为准确,真正刺痛他们的是那些触目惊心的场面。
正如今天的汶川地震灾害,生灵涂炭。
滴,“我在汶川地震现场救援,这两天余震好一点。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好想你。”
安于心眉头紧锁,心也跟着一紧,喜悦、担忧、恐惧齐来。
她打开手机,搜索“汶川地震”,在各种媒体上关注汶川地震的最新消息。
“512汶川地震严重破坏地区约五十万平方千米,截止当年9月,共计造成69227人遇难,17923人失踪,和其他近四十万人不同程度的受伤,此外还有失去住所的近两千万人,受灾总人口达4600多万。”这是后来新闻报道的。看到这些数据的时候,有多悲痛,他的心理阴影面积就有多大。
他们开启了网民模式,像两只挂在网上蜘蛛网友。
【你睡了吧?不再有震,平安。准备休息了。】
安于心回:【还没。】
【为什么不睡?】
安于心回:【不知道,感觉还没到睡觉的时间。】
【到你睡觉的时间了。】
安于心回:【那就是还没到你睡觉的时间。】
【开心。谢谢惦记。】
他们放下手机,甜蜜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
【起床了吗,昨夜有突发情况,又救援出来一个人,三小时手术。】
安于心回:【顺利吧。】
【是的,顺利。忙了。】
受难的每一个人都是痛苦的,而他像错过安于心一样痛苦。这份痛,是他把自己当做前茶,放进滚烫的锅里翻炒至热,再近乎用沸水冲泡。
但无论岁月如何,他还是从容不迫,如骁勇善战的将士,保家卫国。
宿舍里,许诺正和男朋友打着电话,弥散着甜腻的味道。
“图书馆,今天不去了,我打算就在宿舍床上躺着坐着,看书学习就好了。图书馆再有三四个小时也要关门了。”
她停顿一会,电话那头好像说了什么。
“我大姨妈来了,肚子好疼啊,你自己去食堂吃吧。”“嗯,我暂时还不饿。”“姜茶,你上次买的不是还没喝完吗。”“没事的,不用去医院,例假的时候肚子疼,是很正常的。”“你当然不知道啦,我自己知道,别说了,你快去吃吧。”
安于心蹲坐在椅子上,眼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嘴角挂着甜蜜的笑意,心事重重,左手托着下巴,右手的钢笔尖在纸上敲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墨点。
发呆的过程,她不自觉地把许诺和男朋友的聊天都听进了耳朵里,仿佛那头说得什么也能猜到,嘴角的弧度不经意间微微扬起。
晴空万里,太阳光向下直射,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似一道绚丽夺目的彩虹,而他一定要成为她心目中的那个英雄。
程开陆望向一片废墟,黯然神伤,同情被灾害夺取家园的苦难的同胞,眼眶微润。
这些日子忙碌,疲累,连悲伤都没能想得起来。
记忆,是小偷洒在地上的珠,任谁也穿不成串儿。程开陆依稀记得,安于心写在本子上的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她漂亮的字迹,好看的脸庞,翻他白眼的表情,她热烈的眼神,矜持的样子,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坚定,一幕幕,像电影的蒙太奇,在他的脑海里闪动。
他是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不光生得一副好皮囊,还凭借与身俱来的高智商,考进了交通大学,几年后顺势成了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研三的高材生。实习期间,他自告奋勇前往汶川地震救援。在救援现场,看过生生死死,他未曾恐惧,可是那一刻,他的心脏隐隐作痛,有一个人,此生不见,他觉得死不瞑目。
痛苦、疲惫、悲悯、震撼,像一座能遮挡住成千上万人视线的大山,一山高于一山,重峦叠嶂,时而让人呼吸急促,时而令人窒息。
终于他的救援工作结束了,风尘仆仆了几个小时,程开陆没有直接回到学校,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千里迢迢来到安于心的学校。
凌晨三四点的学校,门口空无一人,微泛着稀疏的灯光。
校园里的路灯,在漆黑的夜里亮的微不足道,微微晃动着的,他明亮的双眸,穿过那些竖立在头顶的蓬松的发。精心雕刻的青春时光,是平铺的心路。
等了一两个小时,门口才有来来往往的师生。
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在你们学校门口,醒了吗?”
紧接着又发了一条:“一起吃早餐,我在中门等你。”
安于心干练地穿上运动服,她一直习惯每天六点起床,到学校旁边的公园跑上几圈,然后吃完早餐去图书馆看书学习,去实验室做实验。除了上课,她都是这么安排。
此时舍友们还在睡梦中,她低头系鞋带,手机按捺不住地从她的运动服口袋里蹿出来,她迅速捡起,环顾四周,庆幸没有吵醒熟睡的舍友。
两条未读短信,像垃圾短信一样在安于心的手机收件箱里躺着,安于心轻轻点开。
突然,猛地站直,起身,踉跄了一下。内心惊喜着,波涛澎湃,刹那间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息。
奇怪?吃甜点产生的满足感,来自于多巴胺物质的产生,做运动之后的喜悦,无非是产生的内啡肽在作用,彼时,除此之外,安于心的体内还有催产素和血清素的作用。
她想见他,想了很久,很久,现在迫不及待。
她对着镜子呆呆地看,缺少了一些柔美女性的动作和陶醉自我的表情,但清澈温眸,皮肤细腻,透着淡淡的红光,整齐的眉毛像是工笔画里画的一般柔美细致。他们之间没有刻骨铭心的幸福和痛苦,只是这么多年,那些封存的记忆,像是企图从井底跳出去的娃,百折不挠,锲而不舍,最后却还在坚持不懈。
她断然是记不起曾经听说他收了女同学的情书后那种无比复杂无比难受的心情了,也记不起文景然过来给他讲程开陆的事被她赶回去做题时的那种烦躁心情。
还有那次林一文和文景然联合梅宜把安于心骗到林一文家的大house里,在那里他们为她办了一个“班长策划的生日派对”,那几个字就那样被贴在墙上,显目,高中生最爱的零食饮料,应有尽有,漂亮的蛋糕儿和安于琛到她们家那天的蛋糕,是一样的。屋子里也是充满了奶油蛋糕的味道,蛋糕的奶油味道?不是很诱人吗?她想起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那一刻失去了她最信任和最敬爱的爸爸。彼时,安于心的时空和在场的同学们是有偏差的,她紧张,不安,甚至有些焦虑起来。
蒋梅宜领着安于心走进门,派对琳琅满目的陈设制造出的热闹氛围,没有令她有丝毫的愉悦,越发地她感觉不自在。所以这场充满心意的生日趴最终无疾而终。同学们期待的也没如期而至,最后只有干瘪的礼貌的道谢和道别。
那时,那个所谓的弟弟如今已经十岁了,和那个时候的她一般大,可可爱爱,不缺吃的不缺喝的,安家的教养也很好,小朋友茁壮成长,乖巧懂事。她后来偶尔回那个家,她的家。大部分时候,她都住在外公外婆那里、爷爷奶奶那里,她经常以离学校近、离图书馆近之类的借口搬出那个家,远离着。
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们四目对忘,没有语言,也没有动作,眼神之间火花四射,如电闪雷鸣,轰然动之。
光是用眼睛,他们就已经互相诉说了内心的欣喜,难过,失落和希望。
静静伫立,良久,不动。
看不见的是,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向对方奔去,刻不容缓。
激动,如果只是在眼神里,慢慢地,心也会跟着平静下来,放松。他们站立,像阔别已久的老友,差点泪眼婆娑。
这一城的水汽,是昨夜斜风细雨的杰作。
程开陆一把拽过安于心,搂到怀里,这是他们的水到渠成。
此时,他高大威武,历经风霜,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看起来少不更事的少年。
他们平静的内心再次欣喜狂欢,小心翼翼地相互依靠,身体僵硬,暗暗地用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离得太近。
而他的安闲完胜了她的拘谨,他用力搂的更紧一些,转而她两边脸颊发烫,一动没动,汗珠一粒粒从她的毛孔里往外冒。他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地插进她柔美的秀发里,慢慢滑到发尖,瞳仁跟到发尖,又触到她的脸上,慢慢往额头移动,温柔擦拭汗珠,她精致的容颜尽收他的掌底。
儿女情长、小家子气,不是他的作风。而现在是不是,他说了不算,滚烫的心说了才算。
他们一秒都不忍将视线轻易挪开,眼神缠绵交会。
彼时,安于心仿佛忘记了那个父母吵架的夜晚,她放下了所有的自我约束和自我限制,第一次感到不被其他思想干扰是多么的自由。
这场爱情里,她是个逃兵,就在此刻她正享受着缴械投降带来的愉悦,原来爱情终究不需要分个胜负输赢。
即便全身的汗腺,摇旗呐喊,她也从容了些许。一瞬间,她似乎能理解爸爸妈妈的爱情了。
她困惑着,恋爱恐慌的焦虑在一时间竟也没有想象的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