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上大学以来,陶晗就找种种借口不回家过年,专业竞赛、出国游学、实习实践……她从没和父母发生过争吵,却这样毫无声息地选择远离他们,有时陶晗也惊讶于自己的决绝。
她并非怨恨他们,而是对那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感到深深的恐惧,言语的旋涡能将她的父母变成操纵她的偏执狂,作为当地的名人,陶齐望受人追捧的同时,对自家人的约束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任何人都不能坏了他的面子。
母亲性格温顺淡薄,深居简出,与父亲竟能相敬如宾几十年,但对陶晗来说,意味着失去了一个可能的帮手。对弱小的子女来说,面对父亲的控制欲,母亲的旁观等同于帮凶。
所以她扮演了十八年好孩子,最后挣脱牢笼,意识到自己只会做一只野鸟,就再也不想回去。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主动回去?
透过窗户能看见逐渐放大的、被枯草晕染成灰黄色的机场,这座机场是去年建成开通的,是故乡欣欣向荣的一道里程碑。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让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可陶晗内心预感到,还有很多人沉迷在过去的传统中,随时会把她这只因为怀念而折返的小鸟关回囚笼。
是的,现在她回来,只是因为怀念。
怀念故乡,就是怀念曾经懵懂的日子。过去顺从父母就得到的快乐,终究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难以割舍。
虽然自己不情愿,可到底是被父母精心培育长大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意志会被扭曲,谁愿意和父母决裂呢?
她是来挽回和和解的,筹码是她多年的逃离和名气与财富,索求的是父母的改变,而他们一家人的博弈,将围绕着一场相亲展开。
到底要不要订婚,陶晗敏锐地感觉到,将取决于这场博弈的结果。
她的主观意愿并不重要,因为最想要陪伴一生的人已经不再是她的选项了。
夏茸电话打来时,温行雨刚从家里的恒温游泳池爬出来,坐在落地窗前,一边看星星,一边读《罪与罚》,她并不爱看小说,唯独爱这一本,有空就拿出来翻翻,读了不知多少遍。
她近来心情很不平稳,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只有读书和运动能让她平静,但这通电话一来就把她安抚好的心灵弄得焦躁难耐。
“你记得接一个电话,有人说她是陶晗的前女友,有重要的话跟你说。”接着报上一串数字,温行雨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餐厅和陶晗见面的那个自称前女友的人,那张气定神闲好像洞察一切的脸想起来就让人厌烦。
刚应下,电话就打了过来,温行雨一接通就抓住主动权:“现在的诈骗,连明星的前女友都敢假装了吗?”
可对面没像她预料的那样急于证明自己的身份,而是轻轻笑了笑,这笑声和那天那惹人烦的女人一模一样,温行雨心里已知道对面的真实性,但还是不动声色。
“是真是假,很重要?”温行雨似乎能想象女人依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气闷。
“——重要的是,你知道陶晗回家去做什么吗?”
回家除了看望父母还能做什么?温行雨忍不住来回踱步。
“再说无聊的话,我就挂了。”
“她回去订婚,你知道吗?”
温行雨好像遭了闷头一棍,骤然停步,直直地站在水池边,望着泛起波澜的水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面贺晴霄立即觉察出事态,叹息一声:
“果然没告诉你。”
这“果然”两字无端刺疼温行雨的心,她忍不住抚摸心口感受越来越快的跳动,全身的血都在沸腾,拼命维持理智。
“造谣陶晗和人交往……”
“没有交往,只是订婚而已。”贺晴霄语气平淡,“另外,我没有告诉别人,包括你们老板,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那就这样,再见。”
对于贺晴霄来说,当年和陶晗闹得满城风雨,一直是她心上一道坎,现在陶晗就要做出人生一次大的选择,她有一种不能坐视她任性的使命感。直觉告诉她让温行雨这个关键人物知道暗中发生的变化是正确的选择,可万一弄巧成拙,那就只能连同当年的事跟陶晗郑重道歉了。
温行雨缓缓放下手机,觉得这场对话自己一败涂地,心里升起浓烈的挫败感,可很快又察觉到这股挫败感不是因为这场对话,而是更深远的东西。
面对着空旷的水面,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大脑空白,呆愣得像个雕塑,等反应过来,就一头扎进水中,水花四溅。她伸展四肢在水里来回游泳,脑子里却不断地思考。
陶晗就要结婚了吗?明明说喜欢我的,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可见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不,我在意的是她移情别恋了吗?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我又不喜欢她……
不喜欢吗?
温行雨游到岸边抓住铁架,身子随着激荡的池水起伏,她一遍又一遍伸手抹脸,可眼里却一直有水抹不干净。
竟然哭了吗?
温行雨把整个身子沉入水中,耳边骤然被蒙住一样宁静,内心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陶晗要离开我了,陶晗要离开我了……
再也不能逃避,这无可争辩的事实逐渐在她脑中明晰,心口撕裂一般的疼痛让她真实感受到,她不想陶晗离开她,和别人在一起。
“忍不住对亲近的人发泄……”夏茸的话像咒语一样在她脑海中回响,在她心中,陶晗原来是那么亲近的人,可以把最丑陋的模样摆给她。
一股冰凉如雪水的寒意在她心头徘徊,酸涩得像是苦味的伤感像这池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其实无可救药地依赖着陶晗,却还毫无感恩、恬不知耻地合理化自己幼稚的行径,一次次嘲笑她、伤害她,就为了发泄自己的负罪感。
原来我真的那么软弱不堪。
温行雨曾以为自己是个负责、顽强、坚定的正义的人,到头来,不过是个因为犯了无法挽救的错误就使性子的无能的庸人。
明明有那么机会可以挽回,可直到悲剧降临才开始后悔,原来两年多来,自己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自以为无所不知,大义凛然,其实,只会把一切都搞砸,钟弦也是,陶晗也是……她真的是个没用、虚伪还傲慢的小丑!
肺里的气体已然耗尽,求生的欲望让她迅速向水面浮起,重获呼吸,她再也按捺不住洪水般的悲伤与悔恨,泪如泉涌,落入回荡的池水。
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她这丑恶虚伪的一生,还有被她破坏的别人的欢愉,她要怎么做才能挽回?
“陶晗,陶晗……”她低声念着,“我不知道……”
她捂着脸,“原来没有你,我会受不了……”
高中的时候,贺晴霄牵着陶晗的手在樱花步道下漫步时,曾突然说起:“婚姻是一种经济行为。”据说是某外国哲学家的话,她接着补充自己的理解,“没有爱情的婚姻自然是这样,但就算有爱情,决定结婚,也是说爱情到了可以将财产结合的地步,两人决定成为利益共同体,所谓共进退,也就是利益共进退。”
这话对于当时才高一、连恋爱剧都不看的陶晗来说,太过尖锐,因此她记到现在。这些年来,和陶家有所往来的同龄人中,许多人也正是这样做,更加深陶晗对这话的认识。
门当户对的两家为了家庭的利益而使子女结合,这是连当事男女都认可的行为。陶晗隐约听闻两个儿时好友结婚,以为是青梅竹马终成眷属,可最后得知两方各玩各互不干扰,她惊讶得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进步”。
这样耳濡目染下,父亲的意思陶晗再清楚不过了。
听说对方家里也是从政,和父亲也有所往来,儿子子承父业,找个能有助力的岳家,再合适不过,而父亲也一直在考虑培养继承人,陶晗是不可能了,找个贴心的女婿是顺理成章的愿望。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事前约好,两家先吃一顿饭,暂时不提任何有关的事,只是迎接新年。
餐厅是对方订的,全城最高档豪华的地儿,陶晗也来过许多次。
书画装饰的包间宽敞安静,红木桌椅低调沉稳,陶晗随便夹菜,偶尔,抬头看对面的青年。
他穿着简单的纯色衬衫,带着细边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但身强体壮,一看就是天天锻炼,肩膀无比壮实宽阔。迎接到陶晗的目光,并没有害羞地躲避,而是坦然地冲她轻轻点头,却没有一丝轻佻的意味。
“明纲,你带妹妹去厨房看看,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陶晗,跟哥哥去看看,别太过分。”陶齐望微笑着。
哥哥妹妹的,多腻歪,但两人都只是点点头,深知这是故意安排,站起身出门。
许明纲十分有礼貌地替陶晗开门,落后一步出门,他身材确实很高大,面容平和,给人安定之感,如果要找人结婚,他确实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小晗,厨师长来了,我替你问问,你想吃什么?”
陶晗扫视厨房里琳琅满目的高级食材,正想随便说几样菜,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一下。她笑笑抱歉打开来看,是一条短信,来自温行雨:
“陶晗,你的家乡,星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