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凝水初雪
凝水宫里,秋雨已过,风雪欲来。
一阵风吹过,带来微微寒意,打落了树梢些许红叶。
十堰从暖阁拿来披风披在青渊肩头。
青渊沉声了许久,才问:“她还好吗?”
十堰低下头,沉声说:“这几日,身子似乎活泛了些。”
青渊转过头,看着偌大的兰园中的落叶飞花,潺潺流水,波光湖面,自言自语道:“碧华宫是一处疗养的清净地方。”
十堰抬头,小心翼翼的试探说:“此刻闲暇,不如去看望百雀仙子?”
青渊的背抽紧了一瞬,捻起衣上的一片红枫,拿在手中,轻轻吐出一口气,那红叶便纷飞而起,随风而上,不知飘向何处。
碧华宫里,百雀临窗而坐。
上次她摔的七荤八素,都没有仔细瞧瞧这座宫殿。
如今住了几天,才发现碧华殿并不大,小小巧巧的一座正殿,铺着石青色的地砖,白玉砌成的墙面,挂着几幅墨色丹青,正殿中最醒目的莫过于一张玄青玉打造的宝座,设在上座,威严不可亲。
宝座下,数串玛瑙坠珠分左右而挂,将茶室和佛堂隔开,佛堂设在东厢,案上的玉盘上供着几个金黄的大佛手,玉瓶中插着数枝桃花,中间是白玉香炉,炉内点着清幽的白檀香,隐隐可以闻到清雅的花香混杂着檀香,很是新奇。
茶室设在西厢,与佛堂相对,茶室中间摆着乌木树根做的茶海,八张圆椅子围着,茶海旁是几座雕花镂空的隔间,隔间错落有致,摆着各色茶盒、花瓶以及各类书卷,一卷一卷,规整摆放,不可甚数。
正殿之下是两间偏殿,偏殿中间是一方月牙状的池塘,池塘里砌着假山,假山上是不知名的香草爬藤,池塘里养着数条青鲤和一池的青色莲花。
正殿和偏殿之间连着几条回廊,蜿蜒错落,廊内挂着竹灯,随风而动。
百雀的寝室就设在西偏殿,流苏寒玉床设在青纱帘之后,日光落了满床,温暖而朦胧。
寝室中摆放着一个方桌,桌上摆着笔筒、墨盒、砚台、楠木笔筒和一台玻璃莲花灯。靠着东墙摆了一排紫檀顶箱柜,柜内满满放着各色服饰,多为青白两色。
窗子是圆形的,夜晚透着灯光,像是一轮满月。窗台处雕栏玉砌,如紫竹林时一般,挂着青色的窗纱,在台下放一个软垫,就可靠在窗边发一天的呆。
寝殿的东窗外是一片竹林,虽不如紫竹林那般茂盛苍劲,但也自成一景。
竹林不远处就可看见碧华瀑布,水声忽远忽近,潺潺而来,清脆如笛,夜晚听着,像是一夜风雨,缠绵婉转。
碧华宫,碧华瀑布,以及碧华天虹。回忆里的种种一幕一幕在她脑中浮现,百雀只坐着发愣,突然一片红叶飘然飞入窗内,稳稳落在她手中。
那红叶颜色艳丽,落在掌中越发显得她手掌白皙如纸。
百雀端详着这红叶,想到原来紫竹林中皆是墨色青竹,满目一片青色,这小小的一片红叶,提醒着她,她已经离开了紫竹林,来到了凝水宫。
黄花助兴方携酒,红叶填愁正满阶。
她猛然想起一年晚秋,她和月心偷来七漓的流殇曲,在慈悲林里喝了个痛快,那时月心带着她翩翩而舞,秋风瑟瑟,竹叶落了满身,她们摔倒在满地的落叶之上,笑的发颤,如今看来,她只觉得如梦如幻,似在梦中。
但此刻,她却是独自一人。
刚刚升起的那一抹坚强被寂寞侵蚀,慢慢的破裂成灰,变成嘴角苦涩的笑意。她将手中的红叶轻轻放回袖中,陷入无尽的思念。
凝水宫中的日子漫长而寂寞。
青渊一直未曾露面,倒是青蛾来了好几次,陪她坐了坐,带她四处转了转。
这一天,初雪忽至,一夜之间,凝水宫中仿佛罩在一片莹白纱幕之中,更添寂静。
青渊沉着脸,带着十堰穿过层层楼阁庭院,来到碧华宫的结界处。
碧华宫内竹林染雪,竹梢上挂着雪珠,莹莹可爱,青渊一路风尘,踏步走在白色石子路上,碧青短靴被雪染湿,但看着依旧不染尘埃般素冷。
雪还在窸窸窣窣的下,青渊的狐毛披风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的神泽蔓延全身,雪花瞬时融化成水,一滴一滴悄悄落在石子路上。
十堰只皱眉说:“碧华宫是幽静,可是这七扭八拐的路着实不好走。”
终于走至碧华宫门口,殿外的朱紫大门紧闭,十堰派遣来的十五名宫娥竟然是一个也不在,这一座隐没在竹林深处的宫殿里似乎毫无人烟,如同被荒废一般。
青渊的眉头微微蹙起。十堰出了一身汗,忙预备大声喝人。青渊却抬手制止他,只发力将殿门推开,脚步速速。
百雀此刻正躺在床上,青色纱幔勾起一半,另一半正松松垮垮搭在床边,遮住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她手里拿着一本琴谱翻看,看一会,就要休息一会。
屋内只点着半热的火盆,几缕斑驳的青烟飘出,味道有些刺鼻。
青渊刚抬脚进了她寝殿内,就闻到一股刺鼻烟味,又低头看着原本光洁的地面上都是尘土,一脚踏上,隐隐印下了一个脚印。
青渊的眉头皱的更紧,十堰脸上的冷汗也流的越多。
百雀已经有些发困,迷迷糊糊间看见殿内突然有了人烟,以为是宫娥难得来此打扫,正预备装睡免去招呼之礼。
不想,她刚闭上眼佯装睡着,就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走在她床前,停驻不动。
她不免茫然,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就对上青渊如墨似海的眸子。
青渊依旧是那副清浅的神色,只是眉头蹙起,似沧桑了许多。
十堰看着二人对视良久,都不说话,忙咳了一声说:“仙子今日可好些了?”
百雀这才如梦方醒,想挣扎着站起来行礼,却被青渊按住胳膊,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衫贴在她的皮肤上,一阵酥麻。
青渊按下她,径直坐在她床边,另一只手附上她的额头,询问道:“你可是在发热?”
百雀被他突然靠近的身子吓了一跳,又见他的大掌附在她的额头,他身上普陀花的香味悠悠飘进她的思绪里,混杂着他掌心的温度,熏的她脸颊有些发红。
十堰别过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青渊看她脸色微红,又不说话,以为她伤势还未好全,便冷着声对身后的十堰说:“去把药煎好。再把炭火换一换,冬天雪地的,要冷死她吗?”
十堰忙不迭的跑出去叫那些懒鬼宫娥。这起懒货,这次可把他害惨了!
房内一下子只剩下百雀和青渊二人。百雀此刻并未梳洗,发髻散乱,不施脂粉,还穿着宽大的月色寝衣,看着着实邋遢,更何况,青渊又离她很近。
于是气氛一时有些古怪尴尬。
百雀叹口气,先开口道:“仙兽大会伤人之事,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青渊摇头道:“我知不是你。”
百雀倒有些好笑:“你怎么这么肯定?万一我就是想出风头才大开杀戒杀红了眼呢。”
青渊默默望向她,良久,才叹息道:“与其偷袭他人,你更愿意精进自己。你不是会关注别人的人。”
不想他会如此说,百雀有些发愣。
青渊看她鬓边落了一缕头发,想伸手帮她挽起,又住了手,继续道:“所以我不懂,你为何会关注三殿下?”
百雀耳边又出现了如同梦魇一般的龙吟之声。
“我以为他想猎杀蛟龙,所以,才会一路跟着他。进不进三甲不重要,我不能让他得到龙骨,名扬四海,那样,我大师兄以及云崖上仙以至于紫竹林的处境都会越发艰难。”
青渊的神色有些复杂。
良久,他站起身,背对着她问:“天庭如此对你,你没有恨吗?”
百雀笑了一声,“恨太累了,我懒得恨,紫竹林是我的底线,只要这条底线还在,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青渊叹口气,闭上眼,没有再讲话。
百雀不知他内心千回百转,挽起头发站起身道:“所以,你把如今废人一般的我弄来,是要干什么?不会也是为了早月琴吧?”
青渊的目光划向百雀的脚踝,那里有几条暗红色的伤痕,密密麻麻,犹未痊愈。
他的眸色又暗了几分,移开目光,问:“天后想要早月琴?”
百雀耸耸肩道:“似乎势在必得,几次逼迫,但我都没妥协。神君不至于也想要吧?如是如此,怕你要失望了,早月琴早于我设了牵绊,除非我自愿,否则没人能拿走它。”
青渊似想起了什么,有些游离。
许久,他点头道:“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凝水宫以后便是你的家,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
百雀大吃一惊:“真的?”
这么严谨无趣的地方,现在竟然可以让她随心所欲?
她没有听错吧?
青渊将袖中的离玥玦拿出,放在桌上,道:“离玥玦可以带你去凝水宫的任何地方,等你伤好了,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百雀不可思议的拿起离玥玦,得寸进尺的问:“那我可以出去吗?”
青渊转过头,似乎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点头:“只要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自然都可以。”
百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同以前明亮的笑容。
青渊低下头,用听不到的声音说:“只要你能回来,去哪里,走多远,都没关系。”
十堰躲在门外,扒着门缝往里面看着,旁边的宫娥端着药,一头汗的问:“这药,还要吗?”
十堰咳了一声,皱着眉说:“你将药温着,等一会送上来。”
那宫娥领命下去,她身后齐刷刷站着另外十四个宫娥,都低垂着头,跪在阶下。十堰转身面对着她们,语气里寒意森森,他一字一句的说:“你们今日可都给我记住了,里面这位仙子是神君的救命恩人,神君对她十分珍视,往后她就是这碧华宫的主人,你们可给我小心伺候,再有今日这样的情况,我会直接把你们赶出凝水宫!”
众仙娥头低的更低,大气都不敢再出,齐声回道:“奴婢们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十堰抬起头望着天空,初雪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阳光从云层中透出,一片温暖。
日落梢头,黄昏忽至。
青渊端着宫娥递上来的药碗,玉面微微透出褐色药汁,冒着丝丝热气和轻微的苦涩。
百雀忙伸去端,青渊却摇头,似乎预备亲自喂到她唇边。身旁的十堰和宫娥一时都哑然,百雀也觉得十分“惊恐”,一脸疑惑的看着青渊,他的动作温柔,汤勺送至她的樱色唇边,轻轻说:“快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