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
在被那个叫做星悦的人从餐桌上叫走之后,第二天的林姨的确旅行了承诺,带我们一起去了一家备受好评的日料店。
可是,这全程母亲的情绪依旧低落,餐桌上时常恍惚走神,笑容勉强。
其实我想我能理解母亲这样的反应吧。
从前那样一个事事以她为先的人,什么时候,竟然也会在餐桌上因为和别人的私交,而非工作临时离开了呢?
大抵这样的落差,谁都会难以接受吧?
只是我又觉得同情不起来母亲,因为作为母亲和林姨感情里的旁观者,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从始至终,感情更深,付出更多的都是林姨。
一个一直只是在享受着别人的好,而付出的很少的人,我没法同情这个人失去了对方的偏爱,因为在我眼里,这种情况即便发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怕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倘若这样的情况的,不是母亲和林姨,而是别人,是我的朋友,那我大抵是会劝林姨和对方分手的。
如果不是我能看的出,一直以来母亲并非完全心安理得地享受林姨的好,也并非对林姨没有感情,我大抵是会觉得母亲就是在利用林姨对她的感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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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姨从深圳回来以后倒是没再出差,只是不时会有应酬,而且常常泡在她寄予厚望的那家公司。
作为董事长,她真的是把ceo的活都揽了大半,那家公司碰上林姨还真是幸运,只要管研发就好。
只不过这样的好自然也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掌握在公司原来的投资人和普通员工手里的股份被林姨逐渐收拢,被她牢牢握在了手里。
虽说对于研发团队,林姨还是尊重他们在研发上的话语权,只是公司的运营等等,早就不是他们能插的上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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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随心所欲的时间自然过得飞快,一不留神,我和晋贺已经到了快要开学的日子了。
“妈,林姨,你们俩谁28号有时间,送一下我和晋贺嘛~”25号的晚上,我在餐桌上开了口。
母亲一听就皱了皱眉,停下筷子颇为无奈地说:“我28号当天上午有个很重要的会,下午可能还要见准备和我们公司合作进行推广的大客户面谈,敲定详细的推广方案,估计没时间。”
林姨脸色不变,淡定地很,又夹了一筷子芹菜咽了下去才说:“没关系,我把那天空出来就行,你们俩记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母亲闻言,偏头去看她:“我记得你昨天跟我说那天有个新的投资人要见。”
“没事,那个投资人之前的主要投资方向都是实业,对互联网涉猎不深,未必能成,我让别人去带就行。”林姨轻描淡写。
“没必要,你要是没空我也可以请人陪小温小贺去学校,花不了多少钱,并不一定非要我们陪着去。”
我连忙附和母亲:“对啊对啊,没必要林姨,我们俩又不是小孩子,只是说看看你们俩有没有空,没空就算了,不用强求。”
“是啊,林姨,你该忙还是忙你的,不用管我们,就算没人陪着,我们自己也是可以的。”晋贺也开了腔,劝道。
林姨似乎没想到我们三个这么一致,哑然失笑:“没事,我让助理跟那边说一声,推到下午就好,正好对方要从外地赶来,白天见面有点急了,推到下午正好,不会影响我工作的,我心里有数。”
“你确定?”母亲看着她,一瞬不瞬。
林姨带着笑点头道:“我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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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晋温和晋贺的面,晋舒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只是吃了饭上了楼,关起门来,晋舒还是开了腔:“这真的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吗?你跟我说实话,林悦。”
“孩子们上大学第一天报道这种事,一辈子只有一次,我们两个起码得有一个人陪着他们吧?以后工作了,他们未必会留在这个城市,这种机会有一次就少一次。”
林悦对晋舒的问题避而不谈,但其实也用这种方式变相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答案是当然有影响,但尽管是这样,林悦也还是决定要去。
晋舒默了默:“但他们也已经成年了,迟早要自己面对有些事情的,我们需要逐渐放手了。而且只是报个到,还是在同一座城市,东西多他们搬不过来,我们也可以花钱请人帮忙,你没必要一定亲自到场。等他们到了收拾会儿,我们下午或者傍晚再去学校那边看看他们缺点什么也是可以的。你何必这么坚持呢?”
晋舒话音落下,林悦整理床头柜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没动弹。晋舒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床边看着她,眼神一瞬不瞬的。
可最终林悦也只是回了一句:“还是陪一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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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林悦扯了个借口说要出门应酬,实际上是约了舒翊妍出门喝酒。
等舒翊妍按照林悦发的地址到了酒吧,找到她的人的时候,这人孤零零坐在吧台边,在一片晃人眼的霓虹灯灯光下已经喝得烂醉,整个人半趴在吧台上,枕着自己的左臂。
调酒师看着林悦之前一直是一个人,还喝得又多又急,眼见着人意识不清醒了,也怕人出事,就一直待在她旁边。
舒翊妍走近以后,调酒师再三确认她是林悦的朋友以后才离开,去别处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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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翊妍比林悦大两岁,和陈深是同一届。大学时代舒翊妍和林悦在戏剧社相识,林悦性格好,社里没几个人不喜欢她,但她算是和林悦最为亲近的那个。
因为是律师世家出身,舒翊妍一毕业就在家里的扶持下接手了家里的律师事务所。
而这家事务所,也就是林悦和晋舒在时隔五年后重逢的地方,舒翊妍自然也就成为了最清楚她们当时在一起的具体情况的人了。
林悦约她出门的次数不多,更是鲜少约她喝酒,所以原因,她也多少猜到了几分。
“喂,林悦。”舒翊妍径直喊道。
原本趴着的林悦应声抬起头来,眼神湿漉漉的,还有些迷茫。
“啊,学姐啊,你来啦。”林悦拧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才认出人来。
舒翊妍看她已经喝得半醉,但心知这人理智尚存,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包放到吧台上以后,才看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了?突然约我出来喝酒。”
林悦目光闪烁了一下,半晌才说:“昨天晚上,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坚持送小温和小贺去学校,但是我说不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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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么坚持呢?
晋舒问的时候,林悦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该怎么开口呢?去讲述那些,晋舒不曾陪伴身边,而她独自走过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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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孤独对于林悦来说是一种常态,她的前半生都像是在漂泊,没有归属,没有依靠。
可小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那时她跟着爷爷奶奶,每天在乡野里撒足狂奔,追鸡赶鸭,弄得鸡飞狗跳,却不亦乐乎。
傍晚归家时,隔得老远她就会看见家里的烟囱里飘出缕缕炊烟,而奶奶就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门口等她回来。
奶奶永远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笑出来,然后等她蹦蹦跳跳地走近家门时,用提前就被温水浸湿的手帕替她擦掉脸上沾染的泥尘,再用那双操劳了大半生的粗砺双手牵着她的小手一步步往里走,满脸慈祥,耐心地听她兴高采烈地分享今天和小伙伴们在池塘边打水漂时的辉煌战绩,还有在田野里玩儿捉迷藏时她如何藏到了最后,躲过了所有人的搜寻。
不论她的话有多幼稚,分享的事情有多琐碎无聊,奶奶永远会用那幅慈祥的样子认真地听她讲完,然后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我们小悦呀,只要能够开开心心地过完这辈子就好啦,不用赚很多钱,也不一定非要上什么大学,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就好了。”
开开心心的,这就是奶奶对她寄予的最大希望。
早年做过木工的爷爷那时总会亲手替她做好多小玩具,于是在村子里,她是最受大家羡慕的孩子。
她记得当时他们家是村子里唯一有自己家的电话的人家,于是应着她的央求,爷爷用木头仿着家里那台老式座机,替她做了一个很精巧的木电话,按键都是可以按下去那种。在那个落后又偏远,连电话都很罕见的山村里,全村的孩子没有不羡慕她的。
可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太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奶奶牵着手走路时,已经不需要奶奶刻意放慢脚步去等她了,甚至于她时常需要慢下来等奶奶跟上她。从前那个蹒跚学步时摔倒了,需要奶奶亲手扶才肯站起来的小姑娘,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得比奶奶还要快了。
奶奶第一次发现这一点时,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含了泪,摸着她的头哽咽道:“我们小悦长大啦,我们小悦真的长大了,奶奶已经跟不上你的步子了。爷爷奶奶啊,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你几年。”
那时候她其实还很小,只是爷爷奶奶已经太老了,老到那么勤快的奶奶已经再也洗不动她的衣服了,只好颤颤巍巍地端着盆,去央求隔壁能干的杨二娘帮忙洗一下;老到心灵手巧的爷爷已经再也看不清,那些他当年亲手给小林悦做的玩具是那个零件坏了,需要重新做一个了。
那时的林悦还不懂什么叫“半截身子入了土”,还不懂什么叫做“死亡”,也还来不及弄懂,就被她那双堪称全村模范,却在她刚断奶时就把她丢到乡下,这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时偶尔的一通电话以外,甚至从来没回来过的的商人父母接到了城市里读小学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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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城市的林悦其实很不适应。
她刚到父母在市中心附近买的别墅里,面对从来没见过的各种家电陌生又迷茫。而她那双几乎从未见过的父母刚到时,就让她丢了来时穿的那身衣服,和她从乡下带来的几套衣服,要她穿上他们在那些大商场里买的名牌衣服。
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态度这样强硬的父母,小林悦却不肯退缩,倔强地抱着那些衣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说什么都不肯丢了那些衣服,非要穿着去学校。
于是,初入城市的林悦,在开学第一天就因为她穿着的衣服遭到了同学们的嘲笑。小孩子的恶意总是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初来乍到的林悦在面对那些孩子们高声嘲笑她“真土”“乡巴佬”,朝她丢石头,独立她时,迷茫又惶恐。
那时的小林悦想,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明明这些衣服都是奶奶亲手为她做的啊,是奶奶点着灯熬夜替她缝制的,村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的奶奶绣花好看来着,可为什么到了这里,会变成这样呢?
满心惶恐,小林悦找到老师,怯生生地说了这些事,老师直接就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然后她就看到她的爸爸穿着体面的西装,开着看上去很贵的车出现在了办公室。
老师把事情说给他听,明里暗里暗示父亲给她买几身好点的衣服。彼时的林悦尚且听不懂老师话里的暗示,看不懂因为觉得没面子而脸色铁青的父亲的脸色,直到后来很多年过去了,林悦再去回想当年的情景时,才明白了这些。
但那时什么都不懂的小林悦回到家后,人生第一次见识了父亲大发雷霆。
穿着体面的男人蛮横地从她手上抢过她带来的那些衣服,然后粗暴地将它们甩到地上,用力踩了很多下才冲她吼道:“我再说一遍,你不许再穿这些衣服,阿姨!阿姨!给我把这些衣服都丢出去!别再让我看到它们。”
她瑟缩着看着自己的父亲,丝毫不敢反抗,生怕像那些衣服一样,被他甩到地上用力踩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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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悦的那双成功的商人父母一心扑在工作上,虽然把她接来住在了一起,可除了刚来那段时间,林悦经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们的人。每每问道家里的阿姨他们的下落,得到的答案总是,他们在某某城市或者某某国家出差,听说有个什么项目在谈。
那时候林悦已经不再穿奶奶做的衣服了,可同学们依旧总拿她穿过那几身衣服来嘲笑她,加上之前她并没有上过幼儿园,连基本的一到十都不认得。
她一面被同学排斥,一面又难以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可她的那对父母并不关心她在学校的处境如何,偶尔在家也只会问她的功课如何,责备她连这些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真给他们丢人。
于是林悦早早明白,她那双外表光鲜亮丽的父母并不会是她可以停泊的港湾,他们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聪明听话的优秀女儿,一个可以让他们在别人面前炫耀的资本,她那双成功的父母,就是对彻头彻尾的商人。所以他们给她请最好的家教老师,给她报各种兴趣班,给她钱,给她买名牌衣服,却从不会在家陪伴她,也不会问她过得开不开心。
可除了他们自己不在家以外,他们还不允许佣人和阿姨在家里留宿,说是他们都是佣人,怎么能和主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于是小林悦独自在偌大的别墅里待了一个又一个夜晚,那些委屈寂寞难觅出处,只能在夜里把自己闷进被子里悄悄掉眼泪。
只有奶奶会关心她过得开不开心,会听她絮絮叨叨漫无目的地说着小废话,永远也不会嫌她烦。
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她开始渴望新年到来,渴望回到乡下见一见爷爷奶奶,然后扑进奶奶怀里,向她讲述她这些日子里的委屈不安,她知道奶奶一定会抱着她,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小悦啊,只要能开开心心地过完这辈子就好了。
可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就收到了一个噩耗——爷爷奶奶分别突发心脏病和脑溢血,时隔两天双双去世了。
然而她得知这一切时,爷爷奶奶早已下葬了,连葬礼都已经结束了快一周了。而噩耗发生时,她的父母都在国外忙碌,联系不上人。可二老必须尽快下葬,所以乡下的几个叔叔婶婶没等他们回来就把人下葬了。
等到林悦回到乡下时,看到的只有原来的小院后面那两座小山丘似的坟墓。
那时六岁多的林悦尚且不懂死亡,也没学会面对死亡,她只是知道,再也没有人会摸着她的头说只要他开开心心过完这一辈子就好了,也没有人再关心她过得开不开心了,没有人会再给她做木头玩具了。
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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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林悦没能见到爷爷奶奶的最后一面,也没能参加他们的葬礼,甚至连一张他们照片都没有。
后来的林悦跟着父母不断地从一座城市到了另一座城市。她总是还没能交上什么朋友,还没能在一座城市扎下根,就跟着父母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家里的佣人也总是连人都没认全就又换了一批。
上了初中,为了不给父母添麻烦,她开始住校。于是他们将家里的佣人也都辞退了。等她假期回到家时,时常会独自面对空荡的房子。
久而久之,林悦放弃了和什么人建立起联结。反正,永远等不到这样的联结变得牢固一些,她就要奔赴和其他人的下一场相遇。她总是在和别人相遇,却从来没经历过久别重逢。她被驱使着,被迫不停向前走,不停和人相遇,却从来没为自己停留下来。
她就像是一株浮萍,父母是她的水流,她随波逐流,四处飘荡,没有归处,没有依靠。
这样的生活单调又无趣,林悦独来独往,独自奔赴山海,却从不说自己孤独。
后来林悦特地去学了素描,循着记忆里的样子画下爷爷奶奶和村子里的那座小院,还有乡野里那些独有的风景,她疯狂地想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可当她再一次回到乡下时,她发现,记忆里的小院早已破败不堪,儿时的同伴早已记不清她,田野也变了样。
原来一直停留在原地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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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悦在年少时那些独自走过的岁月里早早学会了独立。
她至今仍记得初三那年的一个收假前的夜晚,她独自在家,高烧四十度,冒着大雨自己到街边打车去了医院,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强撑着一个人去挂号,缴费,到检验科抽血化验,拿化验单,人到输液室的时候差点昏过去。
当时给她打针的还是个实习护士,连着扎了三次才找准位置。结果输液的时候她太难受,脑袋昏沉,又累又困,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药水早就已经打完了,管子里回血,手上生疼。
等忙完一切又回家,她倒床就睡了,手机还没充电,也忘记给班主任请假。老师第二天看到她没来学校,打她电话又关机,于是急急忙忙给她父母打电话,让她那出差的爹妈连忙买了机票从外地回来。
于是她爹妈到家的时候发现她还在床上睡着,二话不说就把她从床上扯起来大骂了一通。
面对劈头盖脸的“你多大了啊?上个学还要爸爸妈妈催?”“自己没长手,不会给老师请假是不是?”“你在搞什么,自己睡过头了,还害得我们丢下工作着急忙慌赶回来?”,林悦那时竟然觉得好累,她甚至都懒得解释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全盘接受他们的指责,老老实实认了错,然后请了假倒床继续睡。
太累了林悦觉得,太多事情没必要去解释,她早就已经习惯独自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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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十六岁那年晋舒闯入林悦的世界,问她没事吧,要不要她来陪着她时,林悦突然感受到迟来的委屈。
于是那时她红着眼说要,让晋舒特地打车来医院陪她,她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晋舒,自己支着输液室椅子的扶手沉沉睡去。
等到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在注视她的晋舒。
那时晋舒笑着说:“好了,没事了,你的烧已经退了,没关系了,回家继续睡会儿吧。”
十六岁的林悦贪恋晋舒这份温柔,而三十六岁的林悦也依旧放不开。
她独自走了太久,她太渴望有一个人能陪着她一起了,可这些林悦从来没告诉晋舒,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该怎么说呢?其实是因为当年的她自己渴望在这样的时刻有人陪伴,所以她才把她所没能拥有的一切都给予晋温和晋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