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说书
“各位老爷先生大小姐,”公良冶一边说一边在大堂走了一圈,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以后,顺手朝旁边的桌上一敲醒木,
“劳烦各位大雪天还来捧场,那么今天的故事,”他的目光一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颤了一下,“开讲咯———”
聂应钟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鄙夷地别过脸。
切,搞这么大阵仗,以为他是谁啊。
突然,站在不远处的那人面对着外面的人群,一步一步朝他退过来,
“且说元城有一富贵人家,生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公子爷,至于有多俊俏——”公良冶笑一下,大言不惭道,
“可能也就比我差那么一点儿。”
外面一阵哄笑,众人挤在一起,一下就感觉不到冷了。
聂应钟又鄙夷地扫他一眼,却发现这人正在朝自己靠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警觉了起来。
“有一天,那叫一个艳阳高照,春风徐徐,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啊,”公良冶在聂应钟面前站定,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公子爷府里不知怎的多了一个家仆。”
“公子爷姓梁名也,远远见着这家仆就心生感慨…”
公良冶夸张地瞪大眼睛,微微弯腰猫在一张桌子旁边,目光集中在某个空空如也的地方,人群的视线也跟着他看过去。
“世上怎会有如此英俊之人呐!”
公良冶的表情无比认真,聂应钟眼皮轻颤两下,好像看到上一世那个公良冶,躲在门后望着那个公子进门的模样。
公良冶直起身,又看向人群,“这一打听才知道,这家仆名叫殷仲,命不好,在山里长大,没见过世面,一来这么大的府邸话说都不出几句。”
站在外面的人心都被牵起来,心里只知道可怜那家仆。
只有聂应钟知道,这是上一世的聂应钟。
“不过梁也自见殷仲第一面起,就忘不掉了。”公良冶笑一下,似乎在笑自己的痴情,“他每天都去找这不爱说话的家仆说话,这才知道,这家仆啊,”
公良冶故意停顿一下,“是世间难见的除妖人啊。”
“后来,梁也和殷仲越走越近,两人自然而然——”公良冶挑眉,“成了那种关系。”
外面的人又哄笑,公良冶敲两下醒木,这才安静下来。
他清清嗓子,把醒木抓在手里,挺直腰板,“梁家知道他们的事而以后,把二人逐出了家门。”
“不过他们也不恼,殷仲和梁也讲遇到过的妖,梁也把故事写成话本子拿去卖,也能糊口。”
听到这里,聂应钟猛地睁大眼睛。
一块大石头砸向心脏,顿时血肉模糊。
他突然明白,公良冶为什么会那么珍惜他的大箱子。
因为箱子里装的书,全是他一笔一笔写的话本子。而里面的内容,全是上一世聂应钟讲的故事。
这情太沉重,不断通过他的声音敲击耳膜,然后是脑门,最后是心脏。
公良冶对那个聂应钟深情至此,如今又为何要为他执着。
“且说二人离家以后,在山间一个小村庄住下,这天晚上,却遇上一只妖。”
公良冶深吸一口气,外面的人皆是屏息凝神。
“这妖善用妖术作出雨打风吹之声,骗人们出来收衣服,然后将人拖走饱腹。”
“这天妖来至梁也和殷仲门后,哪成想二人一同说说笑笑出来了。”
“妖没想那么多,直扑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公良冶瞪大眼睛,“殷仲拦在梁也跟前,替他挡了重重一爪。”
“梁也抓起殷仲腰上的除妖剑,对那妖一顿乱砍,妖竟被他生生砍死了。”
人们脸上露出雀跃的神情,公良冶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
“可梁也转过身的时候,殷仲已经没气了。”
“梁也难过至极,没过多久也心力耗尽,亡命于这个小村子。”
人群又跟着唏嘘,有些姑娘竟哭哭啼啼起来。
聂应钟看不到公良冶的表情,却看到了他脸上的落寞。
“这事儿还没完,”公良冶一敲醒木,声音骤然亮几分,“有一天还是风和日丽,梁也睁眼,发现自己莫名奇妙活了回来。”
“他在自家的大宅院奔跑,你们猜他在府里看见了什么?”
公良冶眯眼一笑,“他见到了殷仲。”
“可这个殷仲,和先前那个殷仲完全不是同一个性子,不如说,恰好相反。”
“梁也见到他先是欣喜,后是失落。”
“因为这个殷仲,和之前的殷仲不一样。”
“直到那天,”公良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府里进了一只厉害的妖,嚷嚷着要吃掉这里最俊俏的公子。”
“妖首先盯上了梁也,梁也跑不过妖,正要被抓住的时候,这个殷仲却突然拦在他背后,瞪着眼睛对那妖说…”
“我哪里比他差,你要最俊俏的公子,不如吃我!”
众人一阵哄笑,公良冶却把醒木放在桌旁,对外面的人群鞠个躬,
“各位老爷先生大小姐,欲知后事…”
他抬眼,绽开一个无比欢快的笑容,
“还请下次再来。”
人群散去以后,公良冶转过身,定定对上聂应钟的眼睛,背后是纷飞的五月雪,
“那天以后,梁也发现,这个口是心非,在哪都要贬一贬他的殷仲…”
“比之前那个殷仲,更爱他。”
每一根血管都在膨胀,眼眶骤然温热,聂应钟深吸一口气,却发现面前这人的眼泪,比自己掉得还快。
公良冶低头哽咽一下,再抬起头,深深望进聂应钟的眼底,
“故事的最后,梁也对殷仲说…”
“上一世的殷仲护他是编的,这一世的殷仲护他,却是真的。”
“所以他问他,能不能就这样,护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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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冶的声音在堂内回响,却被窗户隔绝。
窗外一颗参天大树,叶片上覆了厚厚一层雪。
闻道佟被肖玉拎出来放在树下,那妖跃到树枝上,哗啦一声,掉下来好多雪。
闻道佟头往后一仰,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问,
“公良冶说书,你怎么不听。”
肖玉朝他扇两下折扇,那人头顶的雪就统统落地,
“又不是说给我听,我为何要听。”
闻道佟还是那个表情,
“若应钟留下…你当如何。”
肖玉摇扇子的手腕凝滞一瞬,表情很快恢复冷静,嘴角带点儿讽刺地上扬,
“我能如何。”
“哪一次不是走了又回来。”
闻道佟没说话,好像睡着了一样。
肖玉低头,盯着他静止的眼睫毛,抬手摊开折扇替他挡雪,悄无声息。
“你神仙师父找到了。”
“之前答应你的故事,我也讲给你听。”
肖玉的声音很轻,闻道佟还是闭着眼睛没有回应,肖玉却知道他会认真听。
“世间只可同时存在两个阴阳血。”
“阴阳血变成妖或者死了以后,又会有另一个阴阳血诞生。”
“公良冶并非我偶然遇见,是妖王派我去找他。”肖玉怔怔看着前面,那一地白雪,一下子铺了好多桃花瓣,换成一地青草。
“有一只妖捷足先登,他滚在地上,一脸的灰,看着那妖,吓得魂不守舍。”
肖玉扬起嘴角,那个公良冶又倒在他跟前,
“阴阳血的人,向来性格坚毅。“
“我见过那么多阴阳血,或奋勇抗争,或拼死搏斗,还是第一次看见公良冶这样的怂包。”
“我就坐在树上看着他,看戏一样。”
一片雪花飘下来,肖玉伸手抓住,喉结一动,
“我看见他跪在地上对那妖求饶,口口声声念着要那妖放过他。”
“他说,他这一生有一个很重要的愿望要完成,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雪花在掌心融成水,滴在闻道佟的头顶。
“然后他从袖口掏出一把小刀,划在自己胳膊上。”
“他说,”肖玉的瞳孔疯狂震颤,“只要别杀他,可以喝他的血。”
闻道佟睁开眼睛,强忍着没有抬头,听着那妖的声音越来越轻。
“从那时我才知道,他比我见过的所有阴阳血,都要坚强。”
“他的命,在他眼里,并非只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
肖玉抖掉折扇上的雪,笑着合拢,隔着窗纸看堂里那人说书的身影,
“我替他杀了那妖。”
“因为,我想看看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一路跟着他,他从未把我当过妖,我也越发觉得,我活得像个人了。”
肖玉的鬓发被风吹起,一下子染了好几片雪,
“看到他,跟着他,便是我成妖以来,度过的第一个春天。”
“如今我明白,”肖玉隔着窗纸看到人群散了,于是跃下树,
“他的愿望,就是聂应钟。”
“可无论如何,”肖玉轻拍掉衣服上的雪,打开春草堂的后门,转头看着闻道佟,“守护他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哎呀,公良冶的书说完了,我再说下去,你就要冻僵了。”
肖玉云淡风轻笑一下,给闻道佟松了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