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宫墙
马车在宫门停下,士兵让开一条道。
公良冶走下来,一身华贵的锦袍,连鬓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终于有了几分富家公子的模样。
他跟着前面的太子公主走进宫门,身后全是兵。
公良冶面无表情,视线紧紧落在前面那公公脚跟上。
到祁承殿的路很长很长,可是这路上,半棵树的影子都没有。
宫很大,全是石板石瓦,和庄严的金色红色,除了天空,见不到半点别的颜色。
踏上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台阶,士兵浩浩荡荡在台阶下列队,而余下几人,行至祁承殿门前。
太子弯腰,其余人全部跪下。
殿门口守着的罗公公,是之前来客栈抓池永遥的那位。
他的目光带着深意划过众人的头顶,最后停在了公良冶头顶上。
“宣———太子、公良冶进殿。”
“其余人等,避退———”
罗公公说完,那祁承殿沉重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
池永遥不是很惊讶,公良冶起身进去的时候,却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富贵公子难得严肃的背影融进黑幕,殿门合上,无情截断了她的视线。
池永遥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悬在眼角,低着头,流下来都没人发现。
公良冶喜欢聂应钟,是真的。
所以她,给他们带来麻烦了。
她这条贱命,居然在这两人的生活里,这样任性了一次。
公良冶跟在太子后面,视线死死卡在他的脚跟,半分都没挪过。
大夏帝性格古怪,心狠手辣,人尽皆知。
池熙元停下脚步,对座上那人恭谦行个礼,
“儿臣参见父皇。”
公良冶看不见那皇帝的表情,也没听见那皇帝讲话,挡在他前面的太子就挪到一边去了。
而那皇帝的视线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落在他头顶,烧灼。
“小民公良冶,叩见皇上。”
公良冶撩起衣袍,跪在地上,双手在额前合拢,伏到地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那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很沉稳,带着饱经世事的沧桑。
“遵旨。”
公良冶站起来,却仍躬着身子,没有和那皇帝对视。
“公良冶,你挺让朕意外。”
“公良府家大业大,消息灵通,你人还未到,宫门前便有人为你求见朕了。”
“原以为你公良府养出来的小儿子不谙世事,娇生惯养…”那皇帝微微眯起眼,看着公良冶,“今日一见,才知道你颇识礼数。”
公良冶鞠躬,“谢皇上夸赞,小民惶恐。”
那皇帝手拿一串翡翠珠子,用大拇指一颗颗拨弄,
“本想着,若你不够谦恭,便将你与宫外那人一同杀了。”
“如今看来,倒没有这个必要。”
“你公良冶,不是蠢到会损皇家颜面的人。”
公良冶愣一下,一滴汗滑下来,沿着脖颈滑进里衣,周身都开始因为危险的空气痒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皇帝便劈头盖脸一句,
“与七公主的婚事,你过两天挑个良辰吉日呈上来吧。”
“从今往后,你便是皇家人了,公良家在大夏有一席之地,以后也为皇家效力。”
公良冶喉结动一下,对死亡的恐惧漫上来,只在这殿里站了这么一下,就身心俱疲。
可是,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不明白上天为何让他重生,但他明白,一定是有人不想他活成上辈子那般,只能颓废和后悔。
公良冶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对着殿上那人磕了个头,
“回皇上,小民不能与公主成婚。”
为了他,为了聂应钟,为了他的重生。
就是死,也不要和上辈子一样窝囊。
———————
站在旁边的池熙元霎时瞪大眼睛,一只手下意识伸出来指着公良冶就要骂,反应过来皇帝还坐在上面的时候才悻悻收了嘴。
那皇帝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又把视线挪回公良冶头上,沉声道,
“为何。”
公良冶还是跪在地上,声音绕过地面往上爬,
“回皇上,小民体质特殊,贸然与公主成婚,恐给皇家带来煞气。”
“小民是阴阳血。”
阴阳血。
这三个字让那皇帝脸上的平静骤然破碎。
公良冶知道,这皇帝是想起了故人。
有关这皇帝和那两位阴阳血的故事,早已通过上一世聂应钟的叙述,进了他的话本子。
“阴阳血…煞气…”
那皇帝的表情开始狰狞,烧在公良冶头顶的目光终于显露出隐藏的情绪,
“阴阳血的确有煞气。”
“可朕,岂会被你区区煞气给压垮。”
“来人,带太子出去。”
池熙元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皇那样的表情。
第一次看见面具下面的阴霾,他是该惊讶。
可他还是跟着宫女走出殿门,没敢回头去看公良冶。
他觉得,公良冶敢说这种话,活不了多久了。
心中的怒气,也骤然被恐惧替代。
祁承殿的门开了又关上,一下子,殿内除了仆从,只剩那皇帝和跪着的小民。
“公良冶…”
那皇帝突然站起身,两步走下台阶,走到公良冶跟前,
“你可知,朕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皇帝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穿过祁承殿的房梁,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朕推翻七弟的皇位,用的是”
“妖军。”
公良冶即便知道,亲耳听着这皇帝再说一遍,身子还是止不住一抖。
那些鲜血,死在城楼下的人和妖,好像一下子都出现在眼前。
他说不出话,那皇帝的威严压下来,千万斤沉。
“你该知道,违朕的旨,是什么下场。”
公良冶的脖子已经开始酸了,手指也察觉到危险开始微微发抖。
可胸中违抗这命运的意愿越发强烈,聂应钟的音容远了又近。
“皇上,小民不能娶七公主。”
他重复一句。
“朕再问一遍,为何不能。”
公良冶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吞吐的记忆和情绪交织在一起。
“回皇上,小民先前的理由都是借口。小民不能娶公主,是因为已有心属之人。”
那皇帝的目光坠下来,坠到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哪怕搭上你自己的命。”
公良冶的腿蜷着,也开始发酸,可他的声音还是坚定,
“回皇上,小民,绝不负他。”
“哪怕搭上命。”
空气可怕地沉寂了一阵,那皇帝的呼吸声却越来越重。
公良冶听着他的脚步声回到龙椅上,隔自己越来越远,可空气中的危险却越来越淡。
“这理由,在朕看来,足够充分。”
那皇帝再开口的时候,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用妖军杀了弟弟上位,心狠手辣的那皇帝。
“来人,”那皇帝微微眯起眼睛,“鸣钟。”
“公良冶,你可知这钟是什么意思。”
公良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跪在地上,
“回皇上,宫内行刑,鸣钟送魂。”
那皇帝沉声道,
“公良冶,这钟为你而鸣。”
“你就当作今日死在这宫里。”
钟声响起,声声发散,地面都震颤。
那皇帝的声音也在这钟声中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
“朕要你记得你在这里说过的话。”
“和你这颗心。”
“平身吧。”
公良冶站起来,由宫女带着走出那大殿的时候,劫后余生的庆幸混着承诺的重量翻炒着情绪。
那大殿门重重关上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长阶尽头,看着下面刻着满地光阴的青石砖,眼泪流了一脸。
“这位小公子,擦擦脸,怎么进来的,可得怎么出去。”
罗公公走过来,从衣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过来。
公良冶接过帕子,顶着一张哭花的脸道谢。
再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又变回了那个打扮得体,头发高高盘起的富家公子。
而那公主从栏杆后面望过来的目光,也碰到城门撞得稀烂。
———————
“公良冶呢?”
闻道佟把聂应钟扯起来,目光开始在街上的人群中搜寻。
“他的气息不在这里。”
肖玉看起来有些沉重,“他应是进宫了。”
他说完,两只手比划几下,身后就冒出几条小蛇,直直往皇宫的方向去。
聂应钟侧过脸看到闻道佟,涣散的神思一下子回来,他发狠扯住闻道佟的胳膊,眼泪毫无意识往下落,
“闻大哥,快和我进宫,闻大哥!”
“我们一起,一定能把公良冶救出来…快,快啊!”
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歇斯底里,闻道佟意识到事情不对,两只手稳住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一下比一下大声,
“应钟…应钟应钟!”
“你冷静一点!”
“且不说我们能不能进宫将他带出来,就算我们带他出来了,”闻道佟皱眉,语气很严肃,“那他家人怎么办,公良府怎么办?”
“大夏谁人不知公良家,皇帝要找,他们能逃去哪里?!”
聂应钟呼吸一滞,一口气闷在胸腔,很快开始发疼。
他是山里长大的孤儿,可公良冶和他不一样。
公良冶除了他以外有家人,可他,只有公良冶而已。
“那怎么办!”
他瞪着眼睛,咆哮到路人都侧目,
“我难道看着他死!!”
闻道佟愣住,没想到他的反应激烈至此,一时竟不知何时是好。
肖玉收起折扇,望着皇宫的方向,食指掐在大拇指上,和派出去的蛇产生联系,
“他还活着。”
“我先行一步看看情况,你料理好这疯子就跟上。”
肖玉看了闻道佟一眼,嘱咐一句,瞬间消失在视野里。
他叫自己疯子,聂应钟却无法反驳。
认识公良冶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他无法掌握公良冶的情况,所以他真的疯了。
公良冶把他变成了疯子,一个甘愿陪他去死的疯子。
“走。”闻道佟架着他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
聂应钟一把甩开他,两条腿攒回力气,长了翅膀一样往那边冲。
闻道佟看着他的背影,很快跟了上去。
赶到宫门前的时候,宫门不出所料紧闭着。
肖玉站在一边,掐指感受着公良冶的气息,聂应钟的视线,却落在宫门前跪着的那个身影上。
男人的头发高高盘起,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背影格外熟悉。
“小民公良路,求见皇上!”
那人往地上磕一个头,声音里的绝望隔着空气扩散,直击心扉。
公良路公良…
聂应钟倒吸一口气,脚步凝滞不前。
因为连那男人的声音,都熟悉得可怕。
男人似乎察觉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聂应钟看到他那双眼睛的时候,整个人好像被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寒气入骨。
这个人,他在梦里见过。
他没见过他,却确切地梦到了这个人的声音和模样,还有他公良冶哥哥的身份。
此时此刻聂应钟才发觉,这个世界有什么深埋的秘密,正被不知名的东西掩盖着。
他和公良冶的之间的联系,也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男人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
而后回过了头。
“小民公良路,求见皇上!”
就在这时,宫门打开,所有人的呼吸都凝滞。
宫门后面走出来的那个公子,分明就是公良冶。
聂应钟冲过去,方才的思绪被猛烈的欢欣和责怪替代,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公良冶看着他,目光又落在那跪着的人身上,弹一下。
然后被绝望淹没。
这是公良冶重生之后,聂应钟第一次和公良路同时出现在面前。
原以为,在自己的阻挠下,他们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