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二十章21
这天晚上,他梦到了很早以前的盛夏。天空湛蓝晴朗,成片的柑橘园仿佛青翠的海洋,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枝头缀满累累蜜橘。他站在树下,用外套爱惜的盛着橘子,直到一个橘子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抬起头,年幼的莱特倒骑在高处的树桠上,怀里抱着一大堆蜜橘。他咧嘴对凯文笑,橘子却雨点一样落下来,准确的砸在凯文头上。他气得跳起来,挽起袖子准备爬上树教训莱特,身后却传来果园主人愤怒的叫声。他吓了一跳,莱特从树上利索的跳下来,一眨眼的工夫就跑不见了。
“愣着做什么?你想挨揍吗?”他高声叫道,朝凯文伸出手。明晃晃的烈日下,他的脸因逆光而模糊,只有眼睛像晴空一样湛蓝。
凯文醒来时,天已经放晴了。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他惬意的伸展四肢,浑身就像浸在温暖的水里。阳光从窗外洒落,照得满室敞亮。他回过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蓝天。
乐园岛的日子安稳平静,每当凯文回忆起这段时光,就像一幅色彩明快的油画,湛蓝的天空,翠绿的柑橘树,树上缀满橙色的蜜橘。莱特在福音之家种了许多柑橘树,温柔的冬雨中,柑橘成熟了。凯文坐在树下读漫画,莱特带了一群孩子摘橘子。他们闹哄哄的搭好三角梯,拿了长长的修枝剪摘橘子。凯文本想安安静静的读漫画,但不断有橘子从树上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他抬起头,莱特坐在树上,怀里抱着一大堆橘子往他身上扔,笑得无比嚣张,凯文气得干瞪眼。但桑德拉很快就到了,挥舞着扫帚把孩子们赶回去睡午觉,莱特一见情势不对,从树下跳下来掉头就跑,被她拧着耳朵狠狠训了一顿。
只要晚上有空,莱特就会过来陪凯文打游戏,一旦打输了就哇哇乱叫,气得凯文拿枕头捶人。莱特把收藏的漫画全部翻出来,两人趴在床上,一边吃薯片一边讨论着剧情,为了喜欢的角色争得面红耳赤。凯文仿佛回到了八岁时的盛夏,老旧的电扇吱呀转着,两人趴在凉席上,为了一本漫画打得不可开交,直到塞拉愤怒的冲进来,拎着莱特的耳朵逼迫他去写作业。时光首尾相叠,就像不存在中间沾满鲜血和泪水的二十年。
莱特把漫画放回书架上,凯文已经睡熟了。他睡着时总是弓起背,努力蜷缩成一小团,却把最脆弱的喉管暴露在莱特面前。莱特静静的望着他,伸手按在凯文的喉管上。只要略微用力,就能掐断凯文的脖子,但凯文毫无防备,一只手紧攥着莱特的衣袖,好像抓着救命稻草。
莱特叹了口气,小心的从凯文手中抽回袖子,起身离开,凯文眼中却倏的落下泪来。
莱特愣住了,以为凯文醒了。但他等了片刻,凯文依然双目紧闭,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慢慢浸湿了枕头。
他的心头微颤,犹如水鸟的翅膀掠过,吹皱了波澜不惊的湖面。他没有离开,却回到床上,替凯文掖好被子。但在碰到凯文的瞬间,凯文的双腿就本能的缠上了他的腰,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许他离开。
莱特哭笑不得,他被缠得无法动弹,又担心吵醒了凯文,只好艰难的合衣躺下。凯文睡得迷迷糊糊,小狗似的在莱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莱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眼里爱怜横溢。
两周后的一天傍晚,凯文正在院子里练习走路,却发现门口多了一辆军用吉普,几个孩子正在车上爬上爬下。凯文一眼就认出车牌号是军部专用,心慌得无以复加。他扶着墙,跌跌撞撞的赶到会客室,正好听到里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以为加尔文家族包庇你,就没人治的了你吗?”
门开了,凯文怔怔的望着屋里的人。里昂坐在沙发上,一身戎装,从不离身的长刀搁在身旁。上次见到里昂,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停止了,他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甚至显得比凯文更年轻。
里昂一个箭步踏出,想拽过凯文的胳膊,凯文本能的侧身躲避,好像避开什么不洁的东西。
“你来做什么?”他的眼神疏离戒备,好像失忆了一样。里昂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有些难堪。
“凯文,你回去。”莱特的语气强硬,“这里没你的事。”
“他为什么在这里?”凯文问道。莱特说:“你父亲怀疑我把你绑了做实验,气势汹汹的来向我要人。”
凯文花了好半天才相信自己没听错。他望着父亲,里昂的目光里夹杂着懊悔和希望。他想了想,平静的说:“莱特是我的朋友,我自愿待在这里。”
“朋友?”这句话像被里昂的喉咙磨碎似的,“对绑架犯言听计从,你脑子没病吧?还是你就喜欢别人对你用强?”
一发子弹突然擦着耳畔掠过,瞬间在耳廓上划出一道血痕。莱特站在他身后,手里的枪口还冒着硝烟,眼神冷若冰霜:“滚。”
“别生气,我没事。”凯文低声劝道,“你又打不死他,当心他回去了找你麻烦。”
莱特走过去拾起拐杖,把凯文的胳膊架在肩上,全然不顾里昂暴怒的表情:“你这个时候应该在析肾,怎么过来了?”
“我有点担心你。”
“安心治你的病,这件事跟你无关。”
“无关?”里昂勃然大怒,“你带走了我儿子,却说这件事跟他无关?!”
“儿子?”莱特挑了挑眉,回头问道,“凯文,这里突然冒出一个大叔自称是你父亲,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里昂阴沉着脸,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好像碰到他的头发都会发出爆裂声。莱特扶着凯文从他身边走过,凯文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他身上,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错开。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里昂从不肯放弃。翌日早上,凯文坐在院中喂鸽子。他拿了块葡萄干面包,一边吃一边撕成碎屑。肥嘟嘟的鸽子围着他咕咕叫着,不断争抢草坪上的面包屑。
凯文觉得很有趣,索性不吃了,把面包全部撕碎,一时草坪上全是抢食的小鸟。鸽子吃饱了,挺着胸脯在草坪上闲庭信步,有的还落在凯文肩上。凯文微笑着偏头,用食指逗弄着鸽子,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鸟儿却纷纷扑棱翅膀飞了起来,灰色的羽毛遮天蔽日。里昂站在身后,没有佩刀,神色有些憔悴。
“你的身体还好吧?”
“嗯。”
“你知道了。”
凯文用手背挡住了眼睛,他完全没有搭理人的意愿,里昂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跟我回去。”
“回哪里?”
“回我们家,或者你愿意的话,”他急忙补充了一句,“可以去安德那里。你失踪了这么久,我们都急坏了。他……一直在找你。”
凯文的面孔微微颤动着:“这里就是我的家。”
“这里?乐园岛?”里昂短促的笑了一下,语气古怪。“你不会把莱特·罗斯的话当真了吧?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凯文没有出声。里昂说:“他在北方的时候,为了逼降敌军坚壁清野,把十万人活活饿死在城中!他的手下有一支敢死队,专门用来发动自杀式袭击,这些人由他亲自从难民里挑选出来,对他们关怀备至,尤其那些绝望的人,简直跟疯了一样崇拜着他,莱特每打赢一场仗,己方都尸骨成山。你明白吗?他最擅长的就是洗脑!他的老师霍华德身旁有名老将,一直坚定的支持他,就因为一次酒后失言,被他一刀捅死,就这样,你还敢留在他身边?”
他的语气又急又快,凯文垂下眼帘,眼神静得可怕,深湖般隔绝了所有情绪。
“他对我很好。”半晌,凯文平静的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里昂张了张嘴,脸上好像被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凯文望着掌心的纹路,轻声说:“我最多还能活两个月。如果你强行把我带回去,我马上就会死。”
里昂的脸色煞白,紧攥的拳头微微发抖:“你在威胁我?”
“我怎么敢?”凯文微不可闻的笑笑,“我的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我早就有自觉了。”
“当初我以为你死了。你被绑架后,附近机场发生了一起爆炸案,他们从尸骨里验出了你的dna。”里昂结结巴巴的说,“我恨艾琳,她害死了我女儿,还骗了我这么多年,我……我只是无法面对真相。”
凯文安静的听着,以里昂的脾气,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极限了。他不想计较里昂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毕竟已经无所谓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问道。
里昂沉默了。心悸和悔恨像潮水一样漫过全身,让他的舌根都微微发苦。风吹过树冠,枯叶轻柔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
“太晚了。”凯文安详的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爸爸,你来得太晚了。”
莱特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这个时候凯文都在院中晒太阳,但莱特转了一圈没见到他,只得上了楼。凯文的房间在走廊尽头,莱特熟门熟路的推开门:“凯文,你父亲——”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正对着大海。阳光静好,微风轻轻吹拂着窗纱,凯文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连莱特进来的响动都没听到。莱特心一沉,立刻掀开窗纱走过去,见他脸色如常,呼吸均匀,这才松了口气。
凯文睡得像个婴儿,赤脚搁在凳上,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因为姿势太过放松,他显得毫无防备,额发在阳光下蓬松柔软,苍白的脸上染了一层细腻的金粉,眼睑薄的几近透明,显露出眼皮下细小的血管。
莱特的眼神暗了片刻,轻轻吁了口气。他拉了拉被子,盖住凯文的赤脚,蹲下来扶起凯文在梦中踢翻的矮凳。莱特趴在旁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凯文。凯文没有反应。
他轻轻捋开凯文的额发,掏出马克筆,在凯文额上画了一只乌龟。
见凯文依然在睡,莱特胆子更大了,干脆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兴致勃勃的在凯文脸上涂鸦。他先画了两个超大的熊猫眼,又在脸上各添了三撇胡子。画完了,他趴在旁边,拿了一根狗尾巴草逗着凯文,凯文不禁打了个喷嚏,终于清醒过来。
“你在做什么?”
莱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把作案工具藏起来:“帮你打蚊子啊,哈哈。”
“蚊子在哪里?”
“就在……”莱特眼珠一转,指着凯文背后。凯文僵硬的回过头,窗户上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混账,给我站住!”他怒吼着把杯子砸了过去,莱特早有准备,一边逃一边嚣张的大笑,凯文气得浑身发抖。然而莱特用了油性墨水,自来水根本洗不掉,凯文只好顶着一脸涂鸦向妮娜求助,途中还被遇到的所有人嘲笑了一番。
“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他才总是欺负你。”妮娜拿了酒精给他擦脸,“莱特就喜欢幼稚的恶作剧,你得对他强硬一些才行。”
“他真的二十多岁了吗?”凯文恶狠狠的磨着牙,妮娜使劲儿擦着额上的乌龟,然而时间一久,墨水已经牢牢吸附在脸上。“哎,这怎么擦不掉啊?”
“我以后怎么见人?”凯文面露惊恐。妮娜想了想:“要不,我帮你画成一朵花?”
“你敢!”
“凶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给你画成这样。我去借点橄榄油,你等着啊。”
妮娜出了门,凯文独自坐在壁炉前,没多久就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响动。莱特猫着腰往里钻,凯文咳嗽了一声,他立刻直挺挺的站好,假装自己是一根柱子。
“过来。”凯文寒着脸。莱特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说:“我是柱子,不会自己动。”
“你今晚没饭吃。”
莱特立刻飞快的跑过来,凯文厉声道:“站住!”
他同手同脚的定住,学着机器人转身立定,凯文被气乐了:“让我揍一拳,或者给你脸上画只乌龟,自己选一个。”
“第一个。”
“你确定?”
“当然。”莱特桀骜的偏头,“只能揍一拳,不准反悔。”
凯文沉默片刻,把骨节捏得啪啪作响,决心让莱特牢牢记住这个教训。莱特小碎步挪到面前,强调道:“不能打脸,我明天还有重要的应酬。”
“嗯。”
凯文心想这人虽然幼稚,还算敢作敢当。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记勾拳揍向莱特的小腹。
就在这时,莱特突然俯身凑在凯文耳畔,轻轻吹了口气:“别生气了,宝~贝。”
凯文猝不及防,狠狠打了个寒颤,拳头从莱特胸前擦过。莱特抽身一跳,得意的大笑:“你已经揍过了,不许反悔!”
凯文勃然大怒,莱特笑眯眯的掏出一个彩虹棒棒糖,在凯文面前晃了晃:“给你糖吃,别计较这种小事了。”
“你以为一个棒棒糖就能把我哄回来了吗?”
莱特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大把五光十色的糖果,献宝般捧到他面前,凯文彻底无话可说了。他瞪了莱特一眼:“伸手。”
“你要做什么?”莱特惊恐的捂胸。凯文挑了挑眉,他只好伸出手,凯文在手心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拿走了棒棒糖。他吮着棒棒糖,心里却想着里昂早上说的事。但莱特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开口就直中要害:“里昂肯定说了我不少坏话,你不想打听吗?”
凯文咬了咬牙:“你真的……组织过敢死队,把人拿来当……”
“真的。”
凯文没想到他这么爽快的承认了,连打好的腹稿都没用上:“你不辩解一下吗?”
“这是事实,有什么好辩解的?”莱特平静的说,“当你的敌人躲在装甲车和坦克里,有各种先进的武器保护,而你连枪都凑不齐,除了拿命去填,还有什么办法?”
“那,围城的事也是真的?”
莱特的目光飘向窗外,屋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像破冰一样慢慢渗出来:“是我的责任。”
“你建造福音之家,把难民接到岛上定居,是为了赎罪吗?”
“赎罪?”莱特笑了,“怎么可能,只是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罢了。”
凯文没有出声,半晌才开口道:“当年局长让我当警察来赎罪。她说只要我救下足够多的人,就可以重新来过。”
“你怎么会相信这种话?”莱特说,“人命又不是算术,你救了一个人,你杀害的人就会原谅你了?”
“我原来只当她在安慰我。”凯文的喉咙口像梗着硬块,“我太想重来一次了。但为了救人,我不得不继续杀人。无论我怎么努力,杀的人越来越多。我终于发现,我永远洗不掉身上的罪,除非我死了。”
“太傻了。”莱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凯文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勉强笑道:“是啊,太傻了。一个人永远摆脱不了过去,我已经放弃了。”
莱特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凯文,这话可能你不爱听,但人命没有你想的那么珍贵。战争、贫穷、瘟疫……人一茬茬长出来,又一茬茬被割掉,跟野草没什么不同。杀了就杀了,无法挽回,更不可能赎罪。”
“那我该怎么办?”凯文痛苦的凝视着他,莱特的眼神幽暗。他笑起来很有感染力,无忧无虑阳光灿烂,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一旦他收敛笑容,重重岁月压在眉间,转眼就从飞扬少年变成了老态青年。
“接受过去的自己,活下去。”他说,“只有这个办法。”
“我做不到。”凯文摇头,“我没有你这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