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二十章19
次日,凯文回到了福音之家。妮娜来向他道了歉,眼圈通红,不知因为愧疚还是事先被莱特训过。从妮娜口中,他得知福音之家不止一家,主要收留战后得了辐射病的儿童。这些孩子在战争爆发时还没出生,却从父辈身上继承了可怕的疾病,从皮肤癌到慢粒白血病,大都活不到成年。
福音之家的每个人都有自暴自弃的资格,但这里并不是一个绝望的收容所。别墅里有一间藏书室,还有一个家庭影院,周末定时放电影和动画片,每天都很热闹。夏日的晚上,护士就在院子里点起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唱啊跳啊,好像永远不会疲倦。
凯文一直在想,为什么莱特要建造福音之家,把一群自知必死的人聚到一起?后来他慢慢明白了,再绝望的人,心里都藏着对生命的渴望和热爱,只是已经很少很少,就像零星的火种,莱特把它们聚在一起,添上一把柴,这些火星便熊熊燃焼起来。
他是这里所有人的光。
莱特总是很忙,但不管多忙,都会定期来福音之家,带着许多玩具和零食。凯文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半身麻痹,双腿神经坏死。偶尔他会用轮椅推着凯文出去晒晒太阳,凯文靠在轮椅上睡着了,半梦半醒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还以为兰斯来了。
“你又认错人了。”
“抱歉。”凯文揉了揉眼睛。曾经旺盛的生命之花在飞快的枯萎,他瘦得一塌糊涂,连脸颊都凹陷下去,眼睑下是两道半月状的黑晕。他的十指都在失去知觉,医生说按摩活血有好处。莱特打了盆热水,伸手试了试温度,把毛巾拧到半干,用热毛巾裹住凯文冰冷的手。
凯文从没被人这么精细的伺候过,一度很不习惯。直到他发现,莱特不止对他一个人这样。他跪在轮椅旁,仔细的沿着骨节按摩每一根手指,动作温柔却有力,凯文感到麻木的指尖慢慢回暖,血液从指尖流向四肢百骸,身上暖洋洋的,就像严冬躲进被窝里一样舒适。莱特一边按一边说:“我手劲大,按痛了你说一声,别忍着。”
“好。”
莱特絮絮讲着一些趣事,这些日子,凯文从妮娜等人口中听到许多关于莱特的事,他是如何逃过大屠杀,从难民营走出来,振兴图兰之鹰,如何掀起海牙革命,又是如何在惨烈的失败后再度振作起来。他就像太阳,有着无穷的光和热,不管多少次失去一切,都能重新站起来,照亮自己的同胞。
这个人就从来不会绝望吗?
“你在看什么?”莱特问道。凯文慢吞吞的说:“你好像很擅长照顾别人。”
“都是逼出来的。”莱特挽起袖子,感慨道,“你啊,白长这么高的个儿了,全是皮包骨头。”
“长得比你高真是对不住了。”
“我现在比你高谢谢。”
莱特摸出一把梳子,试图梳开凯文打结的长发。凯文太长时间没有打理头发,发梢全部纠缠在一起。莱特一梳子下去,就连根拔起不少头发,凯文疼得一皱眉,回头怒道:“你不能轻一点吗?”
“不使劲怎么能梳通。”莱特毫无愧色,“对了,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脸长得跟某人太像,为了提高辨识度。”
“剃成光头不是更有辨识度?”
凯文剜了他一眼,莱特费了好大劲才梳通最后一个发结,叹了口气:“留这么长多不方便,剪了吧。”
“不要。”
“剪嘛,男人留什么长发。我帮你剪个清爽的发型!”
凯文刚想阻止,莱特就跑不见了,没过多久拿着一把巨大的园艺剪回来,兴致勃勃的挥舞着剪刀,凯文警惕的缩了缩:“你要做什么?”
“哎呀,别动。”莱特强行把他按回轮椅上。凯文拗不过,不情不愿的坐下,“你给别人剪过头发吗?”
“没有。”
凯文立刻扭过头,莱特已经一剪刀下去。他愉快的哼着歌,头发刷刷落下,听得凯文心惊肉跳。莱特一边剪一边问道:“你真打算把得病的事瞒下去?”
“嗯。”
“兰——”
“我不想提他。”凯文生硬的打断了他的话。莱特叹了口气:“都这么久了,你还没消气吗?”
凯文没有出声。只要提到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钢刀迎面劈下,掀起淋漓的鲜血,疼得他微微抽搐。
“你知道吗?”他喃喃道,“我过去养过一只小鸟。”
“小鸟?”
“对。它的翅膀有伤,从窗台上掉了下来,正好被我捡到。我给它做了一个窝,每天喂清水和谷物,给它治伤,陪它说话。有一天,我养鸟的事终于被罗伯特发现了。他告诉我,如果我不顺从他,他就杀了小鸟。”
凯文顿了顿,脸色苍白:“为了保住小鸟,我拼命讨他欢心,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不行了,但小鸟的伤一好就飞走了。”
莱特手一颤,不小心在衣服上剪了个洞。凯文轻声说:“其实我一早就明白,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除非折断他的翅膀,否则等他翅膀硬了,一定会离开我。”
莱特思索了片刻,平静的说:“鸟听不懂人话,你对它再好都没用,但人不一样。你什么都不告诉他,难道指望他跟你心有灵犀?”
凯文呆住了。半晌,他才垂眸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为了……”
“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不就是希望他喜欢你吗?”莱特理直气壮的说,“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说不定他一直喜欢你。”
凯文一愣,随即失笑道:“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兰斯一向心直口快,什么都写在脸上,如果他喜欢我,早就表现出来了。”凯文平静的说,“其实他不喜欢我,反而是件好事。”
“为什么?”
“因为他就算喜欢我,喜欢的也是那个什么都会迁就他,对他好的没有原则的人。可是真正的我焦虑暴躁,经常控制不住自杀的冲动,我嫉妒他亲近的每一个人,时刻害怕被他抛弃。就算他真的接受了我,却发现我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完美,如果有朝一日被他厌恶……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没办法爱我自己,可我那么爱你。我的爱沉重污浊,带着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譬如悲伤,自私,绝望,我的心脆弱不堪,总被负面情绪占据。我想把你拖进来,却又希望你能救我。
我想依赖你,我想告诉你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笑,一点都不快活,不安全感会打倒我,负能量会杀死我,我用伪装的美好来吸引你,可是我的心早就千疮百孔,藏着无数的黑暗和绝望。让你接受这样的我,是不是很不公平?
莱特无言以对,凯文苦笑道:“与其闹到无法收场,不如现在死了,至少在他心里我还是好的。”
“你是故意的吧?”莱特沉默了很久,“每次来,都要说些话给我添堵?”
“对不起。”
“我一点都感觉不到道歉的诚意!”
“好吧,晚上煮你喜欢的咖喱。”凯文说,“不过现在厨艺下降了,别怪我煮的难吃。”
“不准放胡萝卜,我讨厌萝卜!”
莱特剪完了头发,拍掉身上的碎发。凯文摸了摸后脑,警惕的问道:“镜子呢?”
“没镜子。”
凯文瞪了他一眼,向护士借了面镜子,一照差点气晕过去:“剪成这副德行,我怎么见人!”
“头发总会长出来的。”莱特诚恳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堂堂男子汉,不要为了一两根头发计较。”
凯文扔下镜子作势揍人,莱特早有准备,逃得比兔子还快。凯文腿脚不方便,只得恶狠狠的瞪着他,直到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大哥哥。”她奶声奶气的唤着,手里举着一个野花环,踮着脚要给凯文戴上。
“行啊你,到了这个地步还桃花不断。”莱特挖苦道。凯文剜了他一眼,接过花环戴在女孩头上,理了理她的鬓发:“小公主,这个更适合你。”
女孩的脸红得像苹果,同伴在不远处叫着她,她犹豫的望着凯文,凯文在她背上轻推一把,她便撒着欢跑开了。他俯下身,拾起方才弄掉的一朵小花。粉黄的花瓣纤细柔嫩,凯文轻轻拈着花茎,凑上去嗅了嗅,温柔的笑了。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厚毛衣,袖子很长,只露出五个指头,融融的阳光落在毛衣上,好像连苍白的脸庞和嘴唇都有了血色。
“要走走吗?”莱特问道。凯文点了点头,把花小心的放好。莱特扶他站起来,拿起拐杖。凯文单手拄着拐杖,莱特在一旁搀着,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上刑,只在院子里走了一个来回,他便满身冷汗,喘得不成样子。莱特有些不忍:“休息一下吧。”
“不,继续。”凯文大口喘着气,紧紧握着拐杖,腕上青筋毕露。几圈走下来,他累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走到拐角处,他想休息一下,脚下却突然一滑,直直的栽了下去。
莱特吓了一跳,连忙捞住他,却晚了一步。凯文倒在地上,突然暴躁的捶打着双腿。莱特阻止了他继续自残,将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一边走一边说:“我有一名至亲,就算一辈子无法见面,只要知道他还活着,我就无所不能。”
他停下脚步,望着凯文说:“不要放弃。在爱你的人眼中,只要你好好活着,就是上天的恩赐。”
“我没有这种人。”凯文木然看着地,眼里是灰暗的绝望。莱特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这么拼?不是因为你想康复,好好的站在他面前吗?”
凯文没有回答。莱特说:“福音之家的孩子和员工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我们无家可归,乐园岛就是我们的家,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我的家人。一个人很难在这世上生存下去,所以需要家人相互扶持,分担苦难和悲伤。我希望你能喜欢上这里,把它当作你的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如果你走不动了,我可以当你的拐杖,我们都可以当你的拐杖。”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就在这时,凯文脚下突然崴了一下,但他没有摔倒,另一只手从左边扶住了他。
“你怎么来了?”莱特惊道。吉尔伯特冷冷道:“某人又在偷懒,本打算来收拾你。”
“我没有偷懒,我是来办正事!”
“闭嘴,海胆。”
“……”
两人一左一右稳稳的架着凯文,冬日的暖阳把天空涂抹得湛蓝,大片大片阳光泼洒在干枯的葡萄藤筛落,走廊上满是金黄的光斑。凯文紧紧咬住嘴唇,泪如雨下。眼泪一滴滴落在瓷砖上,又被阳光蒸发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