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二十章18
莱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吩咐医生过来给凯文输液。他走到妮娜身边,低声问道:“知道自己错了吗?”
妮娜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莱特叹了口气,搂过她的头轻轻拍了拍。妮娜哽咽道:“可是军部司令的少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你想全身而退,就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事。”莱特警告她。妮娜瑟缩了一下,不敢再问了。莱特回过头,在药物的作用下,凯文睡得很沉。在睡梦中他依然眉心紧锁,仿佛仍经历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几天过后,凯文的焼终于退了。莱特把他送到了森林里的一间小木屋,每天命人送去三餐。木屋位于自然保护区,原来是守林人的住处,推开门就是莽莽林海。这里很安静,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凯文坐在屋里,静静的望着飞鸟流云,好几天都一动不动。
医生开了各种各样的安眠药和镇定剂,但无济于事。凯文极度害怕黑暗,终夜在椅子上度过,任何响动都会让他惊悸,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仿佛监狱里的犯人放风,有时候他开始唱歌,歌声阴郁深情,听上去像压抑着眼泪。他几乎不吃东西,任何食物都让他恶心,仿佛身体在抗拒活下去。
一天夜里莱特过来时,凯文正靠在一张帆布躺椅上,枯槁的眼睛凝视着黑暗的树林,一本打开的书倒放在膝上。暴雨袭击着他,他的全身早已透湿,冻得僵硬,就像一只翅膀被打湿的鸟儿,永远飞不起来了。
听到莱特的脚步声,凯文微微偏过头,莱特的心猛的一跳,如同被当胸击中。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没有任何欲望,安静到一片空白,仿佛高原无人区的湖,在无尽的苍凉中寂静而美丽。
莱特把他打横抱起,放在了屋里的床上。凯文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抗,只有当莱特试图脱下湿衣服时,他才哆嗦了一下,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莱特收回手,摸了摸凯文的头发:“我去熬姜汤,你先洗个澡吧。”
凯文没有回答,莱特叹了口气,去厨房剁碎了几块姜,加入红糖熬成一锅姜汤。他端着姜汤出来时,凯文已经不见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莱特推开门,凯文穿着湿衣服蹲在浴缸里,紧紧抱着肩膀,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蜷缩起来,瞳孔在黑暗中亮的瘆人。莱特摸了摸水温,微微皱眉,伸手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凯文立刻缩成一团,脸埋进胳膊间,莱特感觉像捧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他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柔软的浴巾裹住凯文,才把手伸进浴巾里,小心翼翼的脱掉他身上的衣服,用浴巾吸干凯文身上的水。
凯文蜷缩在浴巾里,目不转睛的望着他。莱特端起姜汤,吹了吹汤上的热气,舀了一勺喂给凯文,直到碗里见了底。莱特放下勺子时,凯文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又冷又空,仿佛一张长在脸上的面具。莱特抽掉了浴巾,拉过被子盖住凯文的身体,合衣侧身躺下。
“睡吧。”他柔声说。
莱特闭上眼睛,感到凯文在警惕的审视着自己。莱特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凯文小狗般慢慢爬过来,歪着头观察着莱特,伸出指头小心翼翼的戳了戳莱特的肩膀。
莱特突然翻了个身,凯文吓得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片刻后才敢露出一对眼睛。见莱特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他才松了口气,躲到床角缩成一团,慢慢睡熟了。
这天过后,凯文不再害怕莱特的接近。莱特经常来探望凯文,喂他吃一点米粥或者土豆泥,然后数着药片倒进掌心,凯文吃掉一颗,莱特就在名单上打上钩,不吃就画上叉。凯文很听话,哪怕觉得恶心都会把药吃掉,有时候莱特会把凯文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试图和他聊上几句,凯文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忘了这些年的所有事,只把莱特当作友善的大哥哥。
一日天气晴好,凯文蹲在木屋外玩泥巴。莱特带了一筐新鲜的橘子,一边剥橘子一边观察他。凯文专心垒着城堡,他的头发很久没剪了,又厚又长,蓬乱的堆在脑后,沾着一绺一绺的污垢,指甲里满是黑泥。他垒好了城堡,又捏了两个泥人和一只小猫。
“这是谁?”莱特问道。凯文捡了树枝给泥人画上五官,表情认真:“爱莎和小不点。”
“爱莎?”
“我的妹妹。”
“最左边的是你吗?”莱特问道,凯文点了点头,把泥人整整齐齐的摆好,放在城堡门口,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却稀薄的像雪地里的月光,一转眼就散了。
“你父母呢?”
“父母?”凯文歪着头,困惑的望着他。“我没有父母。”
“那你和你妹妹是怎么出生的?”
“是神创造的呀。书上说,神比照自己的样子捏了泥人,吹一口气,它就活过来了。”凯文傻呵呵的说,莱特问道:“你妹妹在哪里?”
“她和小不点都不在了。等我死了以后,就会装在黑色的小盒子里,和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莱特沉默了片刻:“你不怕死吗?”
“不怕。”凯文摇了摇头,“爱莎告诉过我,死就像睡着了。我很想早点见到他们。”
莱特的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回头去拿橘子,橘子却骨碌碌的滚下石桌,跌落到树丛中。
凯文立刻扑过去捡橘子,却被石头绊了一跤。莱特还没来得及扶他,他忍痛爬起来,一瘸一拐的爬进树丛里捡起橘子,小心的抱在怀里。橘子已经摔坏了,果皮上沾满了泥土。莱特说:“都摔坏了,不要了。”
凯文的表情僵住了,他匆忙拿衣袖擦着果皮上的泥土:“没有摔坏,只是有点脏了,扔掉多可惜啊。”
他努力想把果皮擦出一点光亮,莱特皱眉道:“别擦了,这里还有一大筐。”
“没有坏,真的没有坏。我保证。”凯文完全听不进他的话,直起身,拖着伤腿往屋里艰难的走去,莱特听到了水流声。没多久凯文出来了,他跪在莱特面前,小心翼翼的捧着橘子,讨好的笑道:“你瞧,我把它洗干净了。”
莱特静静的望着他,凯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的颅骨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道深伤,是跳楼时留下的,还没有完全痊愈。见莱特没有反应,凯文捧着橘子的手开始发抖,脸色越来越白,好像极力控制着不哭出来,满眼都是绝望。
就在这时,莱特接过了橘子,他剥开橘子皮,把橘子扔进嘴里。凯文呆呆的望着他,他啃得汁水横流,不一会儿就只剩果核。莱特擦了擦嘴,望着他说:“我会再来的。”
莱特没有食言。翌日傍晚,他带了一个篮子来到木屋,篮中装着一只光溜溜的山鸡和一本书。凯文接过书,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最喜欢的漫画。”莱特在水龙头下冲着山鸡,“这套漫画已经绝版了,不要弄丢了。”
“你在做什么?”
“炖鸡。”
“你竟然会做饭?”凯文眼神古怪的看着他,莱特握着菜刀,严肃的思考从哪里下刀:“小时候爸妈都要工作,我要带弟弟,当然得做饭。不过我至少有十年没进过厨房了。”
没等凯文答话,他便咚咚咚的剁起鸡块来,架势好像在剁着敌人的头。凯文收回目光,落在手中的漫画上。这本漫画已经很旧了,曾被人一遍又一遍的翻阅,书皮磨损得很严重。
山里日落早,天色很快一片深黑。屋里点着暖黄的灯,两人围着小桌对坐,莱特心安理得的给自己盛了一碗肉多的,一边喝汤一边观察凯文:“好吃吗?”
凯文迟疑着点点头,把汤喝光了。莱特眼神微动,却没有开口。这天离开时,他对凯文说:“这套漫画是连载版,一共十六本,下次我会给你带第二册。”
“嗯。”
“你想吃柿饼吗?有人送来了一些柿饼,又甜又糯,很好吃。”
凯文点了点头,莱特说:“下次我会给你带下一册漫画,记住啊。”
这天晚上,凯文躺在床上,读起了那本漫画。漫画的男主角叫辛巴达,是个勇敢无畏的海盗,他和同伴杜巴、梅弗、隆格和费卢兹穿行于现实与魔法世界,展开了征服大海的壮丽篇章。第一册讲的是辛巴达为了解救被男巫困住的城市,需要得到五颗魔法宝石,他读的入了迷,好几天都沉浸在书中的世界。然而莱特只给他拿了一本,凯文只好翻来覆去的读着,猜测着接下来的剧情。
每周六下午,莱特会定时出现在小屋外,带着下一册漫画和当季新鲜的蔬果,有时是青核桃,有时是刚刚采摘的草莓。凯文坐在桌前读漫画,他就在对面剥核桃仁,好几个小时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有时光悠然流逝。
如果晚上没有事,莱特就会用完晚饭再走,但不管凯文如何恳求,他每周只来一次,只带一册漫画,绝不剧透,比闹钟还准时。
“……然后,吉尔伯特生气的说,‘你干脆变成一只海胆,圆润的滚回海里算了’,我说‘我才不要当腔肠动物,吃进来再吐出去好恶心’,吉尔伯特就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我,说‘海胆有□□,白痴’。”
莱特把吉尔伯特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末了愤怒的控诉:“他上次讽刺我长得像海参,这次就变成了海胆!你倒说说,我哪里像海胆了?”
凯文低下头,一抹微笑从脸上悄悄掠过。莱特正在气头上,突然跟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他,大声说:“你刚才笑了吧?”
“没有。”
“就是笑了。”
“没有。”
“就是——”
凯文一肘捅向他的腰,莱特痛苦的□□了一声。书又翻过一页,凯文翻翻后面的漫画,问道:“这套漫画完结了吗?”
“早就完结了,很老的漫画了。我小时候中毒太深,觉得海盗是世上最帅的职业,老幻想自己是辛巴达,还笼络了一伙朋友打算出海。”
“结果呢?”
“被我妈揍了一顿,还把漫画没收了。”莱特悠悠叹了口气,“当年连漫画都买不起,现在随时都能出海,心却老了。”
“这有什么,等到手上的事了了,你就去买一艘大船,带上几个可靠的同伴,走到哪儿算哪儿。世界这么大,说不定真的能发现一两个宝藏。”
“我要宝藏做什么?我又不缺那些。”莱特望着天空,“我只是很羡慕。”
“谁?”
“小时候的自己。”莱特仰面靠在椅子上,扭头道,“你果然没有疯。”
凯文沉默了很久:“我希望自己真的疯了。”
莱特回过头,凯文垂下眼帘,没有出声。巨大的古木在头顶伸展开来,阳光筛落的树影投在书页上。微风吹过山岗,树影摇曳,一时满世界都是轻柔的沙沙声。
“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做的事负责。”莱特说,“我既然接了你来,就不会介意你父亲的事。”
“你当年明明很介意。”
“我已经变了。”
凯文一时语塞,莱特合上书,漫不经心的说:“凯文,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你想听什么?”
“全部。”
凯文迟疑了片刻,眼神晦暗:“都是些悲惨的事,你一定会觉得无聊。”
“说吧。”莱特剥开核桃,语气平静,“我想听。”
足足半分钟,凯文一言不发。莱特耐心等待着,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艰难的吐出第一句话。他说的很慢,结结巴巴,有时他的记忆是一大段黑暗,光是回忆就让人窒息,莱特就倒上一杯茶,安静的等凯文整理思绪。暮色四合,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凯文大汗淋漓,眼里一片空茫。
“你相信原罪吗?”他最后总结道,声音毫无起伏。“我来到世间,就像一个赎罪的囚徒。莱特,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
莱特没有笑,紧紧抿着唇,眼神复杂。他走过去俯下身,抱住了凯文。凯文的瞳孔慢慢放大了,莱特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他的胸膛灼热,仿佛带着阳光的烈度。
“好了,没事了。”他柔声说,“今后我会保护你。”
脑中的某根弦瞬间断掉了,凯文突然失声痛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肩膀,哽咽道:“我很害怕,我不想死!”
“不要怕。”莱特蹲下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只要你不想死,我就有办法救你。”
凯文慢慢抬起头,泪流满面的望着他。金子般的阳光越过了广袤的红松林,再一次照在了他的身上,叶片上的水珠钻石般璀璨夺目,莱特的侧脸被霞光镂成一道剪影,眼睛深邃如大海。
“信我。”他平静的说,“我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