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十九章1
chapter28黎明
莱特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各种仪器滴滴的运作声。凯文还在昏睡,他戴着氧气面罩,全身插满了管子,一根管子从他的衣服里穿出来,通往心电监护仪,心律图如山峦般起伏。短短几天,他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脸颊深陷,嘴唇青紫,双眼下方一片乌黑的阴影。莱特的眼角狠狠的抽搐了一下,慢慢跪了下来,俯下身摸了摸凯文的脉搏,凯文的皮肤冷得像融化的冰。
“别装了。”莱特说,“你醒着吧?”
凯文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眼里洋溢着笑意。莱特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进来前不久。”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莱特必须俯下身才能听清。他没有过问战事,莱特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战局已经稳定下来,不需要他再亲自坐镇。凯文努力往床边蹭了蹭,伸出没扎针的手拉了拉莱特的袖子,眼神宛如等待奖励的小狗。莱特无动于衷,神色冷硬。
“你生气了吗?”凯文小声问道。莱特沉默片刻,声音里压着火:“为什么把病情瞒着我?”
“妮娜告诉你了?”
“是的。你以为搭上性命,我就会感激你一辈子吗?”
“我……我只是想在死前再为你做点什么。”凯文小声争辩道,“吉尔伯特不在了,我又活不了多久,你不能再失去她了。”
“难道我身边除了你就无人可用?”
“不一样。”凯文固执的摇了摇头,“你的士兵不会拼上性命保护她。”
莱特紧紧攥着拳,指甲嵌进了掌心,心脏绞成一团,痛如刀割。他低声骂道:“你是不是傻啊?”
“我都这样了,你还凶我。”凯文吸了吸鼻子,委屈的说。他的嘴唇和指甲都呈现青紫色,这是心脏衰竭的症状。他的心脏停搏后,医生持续抢救了两个小时,不停按压心脏和注射肾上腺素,才勉强把他救了回来。不止心脏,他的全身器官都在急剧衰竭,无法进食,只能靠鼻饲营养液维持生存。
在乐园岛时,凯文有一个专门的医疗团队和最先进的设备,他上次停止心跳时,医生用了人工心肺装置,强行给凯文延了三天命,直到恢复心律。但这种奇迹不会再发生了,他的身体脆弱得像糖霜做的装饰品,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莱特小心的坐到床边,避开凯文身上的管子。凯文开心的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白头偕老。”
莱特的动作一颤,仿佛被针蛰了一下。凯文浑然不觉,歪着头,像小孩一样兴奋:“我梦到我们在教堂举行了婚礼,阳光灿烂,绿草如茵,鸽子在教堂的尖顶上起落。梦到我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孩子们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家,我们的头发白了,脸皱得像枯树皮,依然手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
“凯文。”莱特打断了他的话。
他定定的凝视着凯文,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眼神疲惫痛苦,却因经历太多生离死别,而养成了残忍的平静。凯文迟疑了片刻,伸手在半空中摸索着。莱特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以前听人说,人生就像搭乘一列火车。有的人下车早,有的人下车晚,但所有人都会到达一个终点。”凯文轻轻的说,“我就要走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不要再惩罚自己了。”他一字一句的说,“许多事都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你还是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那么,我替你原谅自己。我希望一切结束后,你能卸下重担,拥有普通人的幸福。你能答应我吗?”
莱特愣住了。凯文的目光纯净,仿佛潺潺清泉淌过心间,涤荡着污浊的罪孽。他的眼眶泛红,喉咙口仿佛被堵住了。见莱特不作声,凯文急喘起来,用力捏着他的手,心电监护仪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差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
“好,我答应你。”莱特终于开口道,“我会尽量做到。”
他话音刚落,护士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苍鹭飞进病房,匆忙检查着管子和仪器:“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两人不约而同的说。护士扶凯文躺好,瞪了莱特一眼:“罗斯先生,我警告过你,病人经不起任何刺激。”
莱特比了个投降的手势。凯文促狭的眨了眨眼睛,用力捏了捏莱特的指尖,好像在提醒莱特方才的承诺。
“再见了。”他用口型说。
艾尔扎克找到温迪的时候,她正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凝视着远方的群山,背影有些伶仃。
“你在看什么?”艾尔扎克走到她身边坐下,温和的问道。温迪说:“山那边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已经十多年没回去过了。”
“你想家了吗?”
“家?”她自嘲般勾起嘴角,“我没有家,军营就是我的家。”
夜凉如水,她依然穿着破旧的军装,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像个无所依靠的孩子。艾尔扎克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温迪茫然的抬起头,神气柔和而迷惘,她裹紧了衣服,脸颊依偎着柔软的内衬,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我们已经赢了,你怎么还是不痛快?”艾尔扎克柔声问道。温迪轻声说:“是啊,国王死了,圣月革命军土崩瓦解,期盼了这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为什么不高兴?”
他们终于赢了,却是一场惨胜。这些日子,她独自呆在帐篷里,一遍一遍抄写着阵亡士兵的名字,在长达六年的内乱中,无数士兵没有等到太阳升起,就永远的沉睡在了花下。有些人跟随她多年,辗转征战,到头来连座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根据停战协议,因蒂人终于争取到了自治权。但为了保证条款的兑现,温迪必须交出军权,入主联合政府。温迪背后没有任何靠山,本人又只会行军打仗,无数人等着她的笑话。
温迪何尝不知道这是软刀子杀人,但她只能硬着头皮离开军营,将青春消磨在无止境的权力鬥争中。
“你今后打算留在首都了吗?”
“是啊,如果我不留在首都,谁来保护因蒂人的权益?”温迪深深叹了口气,“如今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一步都不能退。”
“你没有考虑过成家吗?”
温迪惊讶的回过头,本能的抚摸着脸上的伤疤,声音里带着苦意:“我这样的过去,哪个男人能接受?”
“如果……”艾尔扎克乱咳一声,耳根微红,“如果一个男人不介意你的过去和长相,愿意娶你为妻,一辈子对你好,你会选择结婚吗?”
温迪愕然望着他,艾尔扎克的目光柔和诚挚,眼神温柔得像两汪水。温迪却移开目光,
平静的说:“图兰没有女性当政的传统,一旦我结婚生子,就会被迫退出联合政府。为了保证族人的权益,我必须坐稳这个位置。”
尽管艾尔扎克早就猜到了她的回答,千言万语仍然梗在喉头,喉咙口泛着苦沫:“为了族人的利益,就必须牺牲你的幸福吗?”
“对我而言,只要图兰恢复和平,族人过上好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有倾心爱慕过任何人吗?”艾尔扎克涩声问道。温迪凝视着深海般的夜色,突然笑了:“我曾经十分仰慕霍华德将军。”
“霍华德?”
“没错,虽然我从未见过将军,却听说他仁慈强大,是人民的英雄。我总幻想他有一天会从天而降,救我脱离苦海。”温迪自嘲般笑笑,“长大后才知道哪有什么英雄,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艾尔扎克没有回答。寂静的月色沉沉流淌,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眺望着远方的群山和村落。不知过了多久,艾尔扎克才掏出一枚子弹,递给温迪:“你认得这枚子弹吗?”
“是86mm高精度狙击弹。”温迪掂了掂,肯定的说,“我平时经常用这种口径的枪。”
艾尔扎克默默的注视着她,温迪曾在一场遭遇战中,用一支远程□□在两公里外击毙敌人,救了艾尔扎克一命,击落了他的心。温迪撤退后,他只捡到了掉在树下的弹壳。他凝视着温迪,仔细而眷恋的描摹着她的眉目,
“再见了。”他说。
“嗯,明天再见。”
次日,温迪得知了艾尔扎克和塔西娅订婚的消息。这个消息仿佛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革命军。塔西娅作为波利斯的独女,至今在救世军仍有很大的影响力,很多人都不理解她的选择。
由于仍在战时,一切仪式从简,但厅间高朋满座。为了表明图兰之鹰的团结,莱特亲自主持了两人的订婚宴会,寥寥数语,就把一场情爱说得百转千回,感人至深。他极坦然,极诚挚,对这段姻缘致以最深的祝福。
拉德克里夫一直靠在角落里,端着酒杯,望着容光焕发的新娘,唇畔含着讥诮的笑意。塔西娅穿着橘红色的亚麻长裙,挽着艾尔扎克的胳膊,笑的矜持幸福,偶尔望向丈夫的目光饱含脉脉柔情。
波利斯死后,拉德克里夫立刻把塔西娅软禁起来,但她还是在部下的帮助下逃走了,千里迢迢的投奔了图兰之鹰,迅速勾引了艾尔扎克。尽管两人一向不和,拉德克里夫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光和行动力。艾尔扎克优柔寡断,缺乏领袖的魄力,比起莱特,这种男人显然更容易控制。
莱特今晚的兴致好像特别高,喜上眉梢,只要有人敬酒就豪爽的一饮而尽,一碗接一碗的喝酒,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碗里装的全是水。他同每一个道贺的人谈笑风生,笑听所有人的祝贺,祝福这对新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来,罗斯先生,我敬你一杯。”
“这碗你一定要喝,不能不给我面子。”
莱特含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将碗掷得粉碎,又重新端起一碗,胳膊却被人拉住了。莱特不耐烦的挣了挣,那只手却跟铁钳似的。
“你喝的太多了。”拉德克里夫冷冷道。
莱特醉眼朦胧的望着他,两人的目光对峙着。莱特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踉跄的冲出大厅,撞开了盥洗室的门。他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吐出的只有澄清的酒液,莱特把食指伸进喉咙口催吐,胃里排山倒海,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野。
身后传来脚步声,莱特拧开水龙头,嘶哑着问道:“你来做什么?”
拉德克里夫微微皱眉,不由分说的拽住了他的胳膊。莱特挣扎了一下就没动了,安静的反常,任由拉德把自己带到庭院。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一身酒气。莱特的身体空乏无力,仿佛遭到暴风席卷,只有胃里仍然阵阵抽搐。
“塔西娅从小被父亲惯坏了,心高气傲,野心勃勃。”拉德克里夫迟疑半晌,吞吞吐吐的说,“她并不适合你。”
莱特愕然望着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上上下下端详着拉德克里夫,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在安慰我吗?”
“你想多了。”
莱特捧腹大笑,眼泪都出来了,浑身像大风刮过的树枝一样剧烈抖动。拉德克里夫脸色一沉:“有什么好笑的?”
“你难道觉得我是因为塔西娅结婚,所以暗然神伤吗?”
“不然呢?内乱已经结束了,你马上要入主新政府,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是啊,我为什么不高兴?”莱特大笑道,“当年的侵略军摇身一变,成了推翻邪恶政府的英雄,打了六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如果死于内乱的士兵泉下有知,难道会为此感到高兴?”
“既然你这么排斥,为什么要同意和军部合作?”
“我有资格拒绝吗?”莱特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苦意,“如果只靠我们自己,还要花多久才能结束内乱?图兰还能承受多少年的战乱?等我们打到两败俱伤,军部还是会趁机控制图兰,最后的赢家还是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