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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十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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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德克里夫没有回答。夜凉如水,厅中隐隐传来觥筹交错声,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半晌,莱特才问道:“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快二十年了吧。”

    “真是孽缘。”

    “同感。”拉德克里夫冷冷道,“如果能穿越时空,我一定会先把你揍死。”

    “哟,口气很大嘛。四百八十四胜,四百八十三败,我赢的次数比你多,你是瞎了还是傻了?”

    “反了吧,我比你多赢一次。”

    “来打一架吧。”莱特突然跳起来,兴致勃勃的说,“好久没跟你过招了,十分想念把你揍得落花流水的感觉。”

    莱特拉了个格鬥的架势,抬腿踹了过来,拉德克里夫不得不喝骂道:“你在发什么疯?今天革命军所有高官都在,你希望明天首都传遍你我生死决鬥的消息吗?”

    莱特的目光暗了暗,拉德克里夫顺手把他拽起来,莱特却伸手搭在他的肩上,整个人的体重全压在他身上。拉德克里夫慢了一拍,莱特已经嗷的一声吐了出来。

    拉德克里夫躲闪不及,被吐了一身臊臭,脸色铁青,一把揪住莱特的衣领摔在门上,却对上了莱特的目光。莱特笑的浑身发抖,眼里却是刻骨的悲凉和绝望,他的拳头一滞,最终只从莱特颊边擦过。

    “滚远些,别在我面前发酒疯。”拉德克里夫脱下弄脏了的外套,掏出一块手帕扔过去,悻悻骂道。莱特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笑道:“你知道吗?每当你打算恶整我的时候,就会突然对我很好。”

    拉德克里夫的瞳孔霎时紧缩如针,眼神暗了暗,终于松开了手,莱特顺势滑倒。拉德克里夫懒得理他,掏出一支烟点燃。

    “喂,”莱特突然问道,“如果老师见到我们现在这副德行,会觉得失望吗?”

    “你在杀了西蒙尼的时候,就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莱特仿佛被针蛰了一下,勉强笑道:“只有你敢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做都做了,还不许别人说吗?”拉德克里夫静静的说。莱特讥诮的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拉德克里夫静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说得对,我们是一丘之貉。”

    他深深抽了一口烟,烟雾袅袅间,眉目显得模糊不清:“小时候总觉得老师无所不能,他牺牲的时候,我的天都塌了。那时我才明白,老师再怎么厉害,不过是血肉之躯,无法逆转战局。无论带兵离开图兰之鹰,投奔救世军,还是暗算波利斯和你,就算会被老师责骂,我绝无半点后悔。”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

    夜凉如水,枝叶发出轻柔的窸窣声。莱特凝视着院中的大树,突然说:“你记得有次我被吊在树上,你跑来嘲讽我,结果我从树上掉下来把你砸成骨折吗?”

    “你自己也骨折了,白痴。”

    “你记得我们约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打群架,结果你被我揍得落花流水,吊了三个月石膏吗?”

    “你怎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糗事?”拉德克里夫冷冷道,“你还不是被我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老师把我们关在房间里写检讨。”

    “是的。”莱特唇畔噙着柔和的笑意,“老师从来不打小孩,一犯错就强迫我们写检讨。后来菲尔德出生了,每天跟着我乱跑,但只负责在我打完架后裹伤递水。”

    “你才打了六年仗,就准备写回忆录了吗?”

    “六年?”莱特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已经过了六个世纪?”

    拉德克里夫没有回答,莱特望着天空,半晌后才开口道:“喂,师兄。”

    “八月六日晚上九点十三分,你人生第一次叫我‘师兄’。”拉德克里夫抬起腕表,“真是历史性的一刻。”

    “你想挨揍么?”莱特危险的眯起眼睛,“信不信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即使等到明天莱特酒醒,两人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谁都不想打破难得的和平。

    “小心艾尔扎克。”拉德克里夫说,“我了解塔西娅,她想嫁的是图兰之鹰的领袖,必然会想方设法逼你下台。”

    “从她出现在苏梅尔岛,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既然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拉德克里夫左右转头松了松筋骨,把手抄进兜里。“滚回去洗洗你身上的酒气,熏得我都快吐了。”

    哪怕是盖世英雄,宿醉后第二天都逃脱不了头痛。莱特难得睡过头了,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莱特头痛欲裂,急忙起身披上衣服,匆匆赶到最高军委指挥部。但指挥部人来人往,见到莱特都露出古怪的神色。莱特不明缘由,直到被新任的□□维尔纳私下叫过去。

    “今天清早,你和坎特伯雷王国元首里昂的一卷录音带被寄给了图兰之声,”维尔纳开门见山的说,“内容是军部协助你平定内乱,约定事成后割让萨瓦河畔的大片矿区,并在图兰建立永久的军事基地,现在图兰的主流媒体都知道了这件事。”

    莱特微微皱眉:“我从没签订过这种协议。”

    “真的吗?”

    “我杀了这么多军部高官,里昂早就想把我千刀万剐,怎么可能协助我平定内乱?”

    “但愿如此吧。”维尔纳沉声道,“莱特,你要想清楚。由于跟军部合作,新政府已经遭到主流媒体的谩骂,割地求荣对你的名声将是致命打击,你是霍华德的继承人,有望成为图兰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不要自毁前程。”

    “我明白。”

    塔西娅站在门口,接过艾尔扎克的军装挂在衣架上:“今天指挥部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吵得乌烟瘴气。”艾尔扎克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莱特一口咬定和军部从未有过私下交易。”

    “铁证如山,莱特还想狡辩吗?”塔西娅轻蔑的哼了一声,艾尔扎克迟疑了片刻:“安道尔家族真的保证会支持我上位吗?”

    “是的,亲王很欣赏你的办事风格。里昂也朝你抛来了橄榄枝,认为你冷静沉着,比起莱特更适合担任领袖。”

    “但莱特是霍华德——”

    “霍华德早就死了!”塔西娅不耐烦的说,“图兰之鹰又不是霍华德的私人财产,自然是能者居上。如今新政府成立,外国势力都在忙着挑选代理人,亲王既然愿意跟你谈判,就是把你放在和自己对等的位置上。莱特的报复心太强,亲王哪里敢再跟莱特合作。”

    “我并不信任亲王。”艾尔扎克说,“霍尔一见国王没有利用价值,就毫不留情的抛弃了国王。海牙革命后,格尔达王国尚未恢复元气,根本无法和坎特伯雷王国相提并论。”

    “里昂已经选择了救世军。”塔西娅阴恻恻的说,“不过拉德野心勃勃,绝不会满足于当一个傀儡。里昂对此心知肚明,因此要再扶持一个人对付拉德。”

    艾尔扎克用食指摩挲着嘴唇,陷入了沉思。塔西娅半跪下来,握住丈夫的手:“只要除掉莱特,再解决了拉德,两支势力都将归你所有。你难道想一辈子屈居莱特之下吗?”

    “当然不。”艾尔扎克重重的叹了口气,“告诉里昂……我答应交换条件。”

    几天以后,革命军最高军委收到了坎特伯雷王国的正式文书,要求图兰履行割让领土的承诺,否则将全面入侵图兰。

    莱特得知这个消息时,浓烈的铁锈味漫上舌尖,苦涩不堪。明眼人都知道里昂在借题发挥,强迫新政府割地求和。艾尔扎克的亲信趁机逼迫莱特辞职,在指挥部吵得不可开交。

    图兰乱局初定,新政府实在没有能力再面对一场全面战争,只得命人暗中和军部接洽,里昂暗示莱特必须辞职。莱特对军部的仇恨太深,屠杀了太多军官,至今仍然被军部列为恐怖分子,里昂认为莱特一旦进入新政府掌权,将严重危及国家安全。

    莱特真的累了,疲倦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了,甚至不想再多解释一个字。在北方不眠不休的战鬥时,与野狼厮杀时,跋涉千万里回到图兰,殚精竭虑重建部队时,莱特都没有这么疲惫过。人年轻时总是不可一世,觉得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但被残酷的现实磨平了棱角后,一点一滴熬的都是心血。那些曾站在莱特身后,一路追随至今的士兵,如今眼里盛满了怀疑和厌恶,仿佛在注视一个陌生人。

    外面传来敲门声,拉德克里夫答道:“请进。”

    莱特走进屋里,锁上了门。拉德克里夫还没回过神,一记拳头就裹挟着劲风而来,当场把拉德揍翻。

    “妈的,你这个疯子。”

    拉德克里夫没想到莱特敢在指挥部打人,正准备叫人帮忙,却被莱特一拳抡在了门上:“疯子是你,居然敢跟里昂私下勾结。”

    “哈?”拉德克里夫怒极反笑,“你在胡说什么?”

    “新政府刚刚成立,总理一职只是虚衔,里昂想组建一个对自己惟命是从的内阁。”莱特冷笑道,“而你为了在新政府站稳脚跟,需要外国势力的支持,你们两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血口喷人,你有证据吗?”

    “证据?我认识你二十年了,你那些下流的手段还瞒得过我?没有证据,我就打出证据来!”

    两□□来脚往,每一下都火星四涧。拉德克里夫紧紧绞住他的肘关节,莱特勃然大怒,抬膝踹上他的小腹。两人滚作一团,努力在对方身上制造更多伤害。

    “妈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早就想打死你给战友报仇了。不愧是叛徒的儿子,体内的血都是脏的。”

    “再说一次试试,我揍不死你。”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才是老师亲自教出来的,你算什么东西?”

    “难道我就不是吗?”拉德克里夫嘶声吼道,“我哪点比不上你了,凭什么你就是霍华德的继承人,我就得白手起家!他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至亲,你自己父母双全,凭什么要来跟我抢!”

    “这就是你暗算我的理由吗?”

    “没错!”拉德克里夫咆哮道,“本来我和老师日子过的好好的,你一来,把我的人生全部搅乱了。我拼了命的读书训练,十三岁就加入图兰之鹰,我想成为老师真正的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他的意志,你明明只会惹是生非,老师却对你视如己出,甚至把清姬都给了你!我那么想要,老师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而你居然随随便便的把清姬送给了外人!”

    他抹掉嘴唇上的血,狠狠啐了一口:“你这个满手血债的暴君,有什么资格担任图兰之鹰的领袖?这支部队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当然要夺回来!”

    “混账!”莱特气急败坏,一个头槌撞过去,“图兰之鹰是老师留下的遗产,不是你的所有物!你白活了二十年,从来不懂老师对你的一片苦心!”

    “你这种生下来就什么都有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

    “你只是在作茧自缚。”莱特怒道,“正因为你满脑子只有自己,老师才不让你继承图兰之鹰!”

    拉德克里夫被哽住了,神色惨然。莱特却站起来,收起拳头:“我要走了。”

    “什么?”

    “恭喜你,我打算离开图兰之鹰了,你以后想跟谁鬥就跟谁鬥。如果你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再干出丧尽天良的事,我一定会回来取你的狗命。”

    “等等!”拉德克里夫咆哮道,“你要去哪里?”

    “跟你无关。”

    莱特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迟疑片刻才开口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但你终究是老师的儿子。再见了……师兄。”

    这天夜晚,军队举行了盛大的公祭。以血立誓,以护国为志,祭奠死于内乱的将士,双方发誓永不相争。士兵架起高高的柴堆火化遗骸,一名士兵拎着木桶上前,把汽油泼到尸堆上,火焰蹿跳而起,抛起树一样高的火云,冲向黑暗的天穹。遗体在火中化为白骨,又渐渐化为灰烬,犹如被浪涛冲上沙滩的贝壳,已经分不清属于谁的骸骨。

    大火焼了一整晚,终于渐渐燃尽。黑色的灰烬积雪般在空中盘旋,被风吹到了空旷的街道上。天光渺渺,长夜未央,天空呈现深邃的石青色,东方天际闪烁着一颗孤星。街上清冷岑寂,野草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晨曦勾勒出屋顶的边缘和弯曲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笼罩在乳白的晨雾中。连日暴雨洗净了城中的硝烟,温柔的洗刷着墙上斑驳的弹痕,街上积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潭。

    一只军靴踏破了水潭,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莱特独自走在寂静的长街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手掌宽的皮带束腰,金色的肩章上缀有三枚星徽。他穿过空袭后的废墟,经过红十字会为难民搭建的帐篷,来到了广场。广场上的雕塑已经倒塌,国旗被军部下令取下,换上了坎特伯雷的国旗,后来在内乱中被人扯下,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屹立在广场正中。

    莱特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面陈旧的国旗,在天空下展开。国旗上绣着一只展翅的雄鹰,足踏红日,旗帜的底色本来是深红,却沾染了太多陈年的血迹,连旗帜边缘都被磨出了毛边。天渐渐亮起来,莱特郑重的将国旗挂在了旗杆上,缓缓拉动绳索,旗帜泛起层层涟漪,一寸一寸升上了天空。

    就在这时,一道阳光利斧般劈开了黑暗。天空中郁积的云层犹如神迹般破开,露出朗朗晴空和耀眼的红日。万丈金光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熔岩般滚滚流淌,整个世界都变得光明耀眼,亮得让人无法正视。劲风瞬间把旗帜吹得横在空中,斑驳陈旧的国旗被朝阳重新注入了生命,雄鹰仿佛正腾空而起,直冲云霄,他甚至能听到它强劲有力的振翅声。

    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辉煌的日出,仿佛要焼尽世间黑暗,只余一片光明灿烂。

    莱特并拢脚跟,缓慢而有力的抬手,朝国旗庄重的行了军礼。

    金色的朝阳镀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鼻梁挺直,侧脸轮廓刚硬,眉宇间满是岁月的风霜。他筆直的站在旗杆下,深深凝视着朝阳中飞扬的国旗,目光坚毅。阳光如此耀眼,仿佛要把他融化在朗朗乾坤之中。

    “这里是图兰之声,十分钟以前,我们收到了刚刚成立的图兰政府的声明,内容如下:

    图兰自古以来就是统一的国家,在持续六年的血腥内战中,我们的国土沦陷,数百万同胞死于内乱,无数人失去了家园。如今图兰全境已经停火,我们号召还在顽抗的军人放下武器,加入到重建家园的事业中。我们将永远铭记这个沉痛的教训。以所有死难同胞的名义,我们起誓,永远不再同室操戈。”

    革命军最高军事指挥部。

    门轰的一声开了,妮娜惊恐的冲进指挥部,面无人色。艾尔扎克立刻站起来,把她领到门外:“出什么事了?”

    “莱特不见了。”

    艾尔扎克愣住了。妮娜急得眼眶通红:“他早上说要出去一趟,现在还没回来。他在房间里留下了这封信和图兰之鹰的印信。”

    艾尔扎克脸色骤变,他一把夺过文件匆匆翻过,莱特把象征领袖身份的东西全部留了下来,附上两封信,一封给革命军最高军事联盟,一封给图兰之鹰的干部。莱特在信中揽下了所有罪行,承认自己曾杀害西蒙尼,和军部勾结意图篡夺图兰的最高权力,既然真相已经暴露,自己无颜面对部属,更没有资格再担任领袖一职,并举荐了艾尔扎克担任新的领袖,落款处龙飞凤舞的签了名字。

    艾尔扎克倒抽一口冷气,抬头问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他的桌上压着一套叠好的军装,整整齐齐的放着信和文件,连件衣服都没带走。”

    艾尔扎克脸色惨白,疯狂的在信件中翻找着,他以为莱特至少会交代一下后续的工作,但莱特走得干脆利落,除了公函以外,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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