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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十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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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迪站在高处山口,举着望远镜观望远方。激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黑石城的方向火光冲天,水上漂满了尸体。

    温迪神色不变,朝一旁伸出手,副官将狙击枪递给她。这把狙击□□的有效射程达到345公里,是目前射程最远的狙击□□之一,曾被命名为“死神”。温迪熟练的组装好狙击枪,半跪在山头,从瞄准镜中观察着城头。天色将明,一轮弯月依然悬在空中,映照着城头染血的新月旗帜。

    战争中人命贱如野草,整整十年对她而言,是太阳照不进的漫漫长夜。她连父母的模样都忘记了,却深深记着初夜时撕心裂肺的痛苦,记得落在身上的每一记鞭子,记得硫酸融化脸部的剧痛,记得她在泉水中洗净一身污垢,泉水中映出的人状如恶鬼,眼中却燃焼着两团炽热的渴望。即使图兰境内没有一个盟友,她仍然顽强的和圣月革命军战鬥,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挣扎在黑暗中的无数同胞。

    长夜渐尽,东方天际吐露鱼肚白,残月终于隐没到浮云之下。伊兹米正坐在一艘橡皮艇上,两个心腹奋力划着船,伊兹米狠狠咬着指甲,面色阴沉。如果没有联军的支持,叛军根本不可能进展如此神速。事到如今,只有尽快离开图兰,伊兹米并不担心兵马,只要能和罗夫尼克王国境内的恐怖组织联合,要不了几年就能东山再起。

    这时,身边突然传来部下惊恐的叫声。伊兹米霍然抬头,城头的新月旗帜应声断裂,坠落到洪水中,瞬间被水流卷的无影无踪。心腹的头颅轰然炸开,脑浆迸裂,连肩膀都被轰掉了一大半,另一名心腹被子弹贯穿了胸口,旋转出碗口大的洞,将内脏绞得粉碎。

    伊兹米骇得魂飞魄散,一股恶寒窜过脊椎,仿佛被雄鹰盯住的猎物。他霍然回头,远方山头上闪过狙击枪的亮光。伊兹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枪竟然横穿了半个城市!在如此遥远的距离连珠三枪,一枪命中一个目标,如此恐怖的精度和威力,令他猛的想起了塞巴尔那个可怕的神枪手,在乱军中例无虚发,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全靠亲兵拼死护在身上,伊兹米才逃过一劫。塞巴尔一役以后,伊兹米只要离开军营,必定穿着最厚的防弹衣和头盔。

    寒冷的恐惧撅住了胸膛,伊兹米不顾一切的跳入水中,仓皇的往城墙游去。温迪唇畔浮现冷峭的笑意,利索的更换弹夹,拇指扣在扳机上。

    就在伊兹米从水面浮出的一刹那,她狠狠叩动扳机。子弹呼啸着穿过纷飞的弹雨,当场击碎了头部。无数惨死的灵魂轰然升空,化作金光消散。黎明划破黑夜降临,宣布战胜恶魔的太阳再生。初升的旭日映照在她的脸上,温迪放下枪,泪如雨下。

    就在这一天,圣月革命军土崩瓦解,余部仓皇逃往罗夫尼克王国的沙漠。革命军迅速占领了黑石城,解放了城中的所有俘虏和奴隶。次日,联军朝图兰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其在四十八小时内投降。

    格尔达首都,王储堡。

    “殿下,图兰政府已经连发了六封紧急军报,恳求我国立刻出兵援助,您打算置之不理吗?”

    霍尔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阴鸷。图兰长久以来一直是格尔达王国的属国,霍尔一直没有放弃拉拢图兰,恢复北境雄狮昔日的荣光。然而霍尔矜矜业业经营了三十年,依然不敌坎特伯雷王国,只得屈辱的出城投降。

    得知曼索尔发生政变,霍尔本以为机会终于到了。里昂政变失败,一旦埃伦特能收回军权,意味着军部有希望从格尔达王国撤军,恢复正常外交。景殊认为埃伦特不会干涉图兰内政,才终于下定决心和格尔达王国结盟。没想到一夕之间风云突变,里昂成为了□□者。

    霍尔心知肚明,一旦军部转变立场,强硬的支持叛军,格尔达王国没有实力和坎特伯雷王国硬碰硬。何况霍尔压根不打算对图兰派出部队,只想通过投入军费和武器,廉价扶持一个亲北方的政府。景殊如此不争气,倒是超出了霍尔的预计之外。

    眼下政府败局已定,霍尔不得不转变立场。联合政府成立后,为了和里昂争夺图兰的权力,霍尔必须在叛军中慎重选择新的代理人。

    “殿下,恕我直言。”传令官小心翼翼的说,“国王如今已是众矢之的,联军对首都发动了大规模空袭,如果我们置之不理,国王一定会没命。”

    “管他去死。”霍尔冷冷道。

    埃伦特盘腿坐在牢房中,闭着眼睛,伤势仍然隐隐作痛。当她被里昂制服后,里昂便把她扔进了自己呆过的这间牢房。她把头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囚室里,她睁着眼睛,等待天光渐暁。

    她曾生活在真正的乱世,一生下来就被双亲抛弃,一个暗杀组织把她捡了回去,培养成优秀的刺客。组织有严苛的选拔机制,优胜劣汰,弱者会被迅速处理,自她记事起,生活便是日复一日血腥残酷的训练。为了活下去,她杀光了所有朋友,作为胜者被领到一个美丽的花园中。花园中有壮丽的宫殿,以金为饰,镶嵌百物,园中生长着奇花异草,水潭里流淌着美酒与蜂蜜,华服美人歌舞蹁跹,令人目眩神迷。

    她一度以为自己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堂,但当她倒掉迷药,悄悄离开那座辉煌的宫殿,才发现它就在山洞背面,不过用巨石挡住了入口。她不再对世界抱有任何幻想,此后十年,她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少女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被血浸透,甚至得到了“死刑执行人”的外号。

    她从未见过埃伦特一面,只因得到了一个神秘的螺壳。据说这个螺壳中能听到神启,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少女自称埃伦特,是个年轻的修女。她告诉埃伦特自己是军人,后者没有起疑。从埃伦特的叙述中,她得知埃伦特的生活贫乏到一无所有,甚至从未离开过出生的小镇。她不信神,却喜欢听埃伦特用柔和的声音讲着圣经故事,埃伦特仿佛乱世的一方净土,是她生命里仅存的人性。尽管身世凄苦,埃伦特从未怨恨过任何人,在她的想象中,埃伦特有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和温柔的眼睛,犹如壁画中的玛利亚。

    “你从没恨过抛弃你的父母吗?”有一天,她随口问道。埃伦特安详的说:“不恨,我相信父母一定有苦衷。”

    “我不行。”她自嘲的摇了摇头,“既然没有能力抚养,为什么要让我来到世上?如果能够选择,我一定会把自己扼死在摇篮里。”

    “梅尔,只要活下去,将来一定会遇到好事。”

    “不可能。人的命运生下来已经注定了,我注定会死在战场上,就像你会在修道院终老一生。”

    “你不会死在战场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能预见未来。”埃伦特平静的说,“双亲觉得这个能力不吉利,才会把我抛弃在修道院门口,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如果能预见未来,不是可以避免很多飞来横祸吗?”

    “哪有这么简单。”埃伦特轻轻叹了口气,“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起一场遥远的飓风。如果擅自改变命运,会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引发难以预见的后果。”

    “为什么这么说?”

    “我小时候曾预见附近的村庄会遭到强盗洗劫,想方设法说服村民离开,结果村民在撤离途中全部死于山石塌方。每当我企图改变命运,就会有新的结局应运而生,发生原本的时间轴上根本不存在的悲剧。因此我虽然能预见未来,却不敢告诉任何人。”

    “你能预见我的未来吗?”

    “能。”

    “行了,别告诉我。”她笑道,“我不想知道。”

    从加入暗杀组织的这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得善终。在组织肆虐的一百多年里,不断的暗杀仇敌,掠夺资源,屡次劫掠帝国商队,甚至策划过对皇帝的暗杀,巅峰时期占领了三百多座城堡,俨然一个刺客国,终于引起了帝国的征讨。然而行刑前一夜,埃伦特却告诉她,会守护她的未来。

    正如埃伦特所说,她在处刑前被人救了下来。她一脱离险境,就想见埃伦特一面,但螺壳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她不远万里的赶到修道院,却得知埃伦特早已死于强盗团的袭击。

    埃伦特不可能没有预见到自己有性命之危,却依然选择留在修道院。她立刻想到了蝴蝶效应,埃伦特担心自己改变了命运,因而改变梅尔脱险的结局。她震惊万分,一人一刀追了整整三个月,单枪匹马的血洗了强盗团的老巢。那晚下着倾盆大雨,血幕淋遍她的全身,如同从深渊中归来的死神。

    她逃脱了一劫,却不明白自己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她活了十八年,一无所有,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无亲无故,唯一的挚友已经为自己而死。她在茫茫世间竟无一处可归,无一人可诉心事,她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为什么埃伦特会选择为了她牺牲生命?

    她终于因伤势过重,倒在了半路上,被一个陌生女人救下。她昏迷了整整三天,在高焼中呓语,当清晨的阳光唤醒她时,她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摸了摸脸上,依然一片干涸。

    “你总算醒了。”

    一个陌生女人推开房门,她有着深紫色的头发和眼眸,眉目如画,笑起来风情万种。她茫然坐起来,拾起被子盖住胸口:“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叫瑟琳娜,这是附近一家酒店。你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我以为你不行了。”

    她沉默的抿着唇,瑟琳娜说:“不用怀疑,我跟你的敌人没有半点关系,救你纯属一时兴起。”

    她紧紧盯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目光犹如冰冷的顽石。瑟琳娜问道:“你不高兴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她冷冷道,“我这种人活着有什么价值?”

    “真可惜,她为你牺牲了性命,你却觉得自己的命一文不值。”

    她箭一般抬起头,眼神犹如寒冷的冰刃。瑟琳娜却不为所动:“无论你选择活下去,还是在这里自尽,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但你不想一想,她为什么想让你活下去?”

    “我不知道。”

    “你相信上帝吗?”

    “我不信神。”她的声音平静冷漠,“世上没有神,没有天国,不管有谁死去,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你这辈子就没有任何相信的事物吗?”

    “除了自己,我什么都不信。”

    “但是她相信你。”瑟琳娜说,“你弃之如敝履的生命,被她视若珍宝。她相信只要你活下去,有朝一日你的光芒会照亮全世界。”

    她恍惚了一下,低头望着双手。仿佛回到了黑暗血腥的山洞,她像野兽般厮杀,喷涌的血幕淋遍全身,她跪在宣誓仪式上,在胸口烙下蝎子的刺青,她在杀阵中穿梭,手里的弯刀收割着一条又一条人命。城破的那一日,黑压压的敌军涌入城楼,烈火熊熊,箭雨如潮,血染重衣,身旁的同胞纷纷引颈就戮,她被戴上枷锁,作为战利品赤脚游街,雨点般的石块砸在身上,她蜷缩在囚室里,冻得瑟瑟发抖,连老鼠咬坏了脚趾都浑然不觉,行刑的前一夜,埃伦特告诉她,会守护她的未来。

    然后所有的画面消失了,她站在修道院门外。熊熊烈火一寸寸吞噬着修道院的每一块砖石,强盗在外疯狂的砍杀,横尸遍野。埃伦特坐在镜子前,镇定的梳着头。她跪下来,向上帝祈祷。

    她想问,你为什么不逃?

    她想问,你在祈祷什么?神明从来听不到信徒的祈求。

    就在这时,埃伦特站起身,她的皮肤略显苍白,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和温柔的眼睛,仿佛壁画中的玛利亚。她走到梅尔面前,微笑着抚摸她的脸。

    “梅尔,你还会亲眼目睹上千次日升日落,你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王,我保证。”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粥碗中,她端起热气散尽的粥,一勺一勺机械的吞咽着,泪如雨下。瑟琳娜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埃伦特,”她答道,“埃伦特·坎贝尔。”

    伤势痊愈后,她跪在教堂里,用匕首割断了长发,长发一绺一绺落下,随着她的过往一同埋葬。她亲手埋葬了挚友的骸骨,戴上埃伦特留下的十字架项链,跪在墓前,站起来,庄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我会以你的身份活下去。”她断发起誓,“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王,我发誓。”

    “请被告出庭并报出你的姓名。”

    “埃伦特·坎贝尔。”

    “根据检方提交的证据,被告的身份存疑。”

    “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埃伦特冷冷道,“我保留宪法赋予我作为首相的权利。”

    “您已经不再是坎特伯雷王国的首相了。”

    “我从未同意辞职。退一万步说,根据我国宪法,首相一职要等新党首选出后再卸任。在卸任之前,我仍是这个国家的政府首脑,我不承认成立这个法庭的人。”

    法官叹了口气:“现任坎特伯雷王国首相埃伦特·坎贝尔阴谋破坏国家法律,私自与图兰政府勾结,泄露机密情报,构成严重的叛国罪。坎贝尔女士,你是否承认以上指控?”

    “不承认。”

    “由人民选出的首相站在审判席上,是整个国家的不幸,希望您尽早反省到自身的罪过,请求人民的原谅。”

    “我没有什么值得反省的。”埃伦特平静的说,“这场审判属于纯粹的政治报复,你们不过希望给我安上一个罪名,然后顺理成章的把我扔进牢里。”

    里昂坐在陪审席第一排,不耐烦的朝法官使了个眼色,法官会意,打算略过质证环节,直接宣布审判结果时,埃伦特突然开口了。

    “法官阁下,身为被告,我应该有最终陈词的权利吧。”

    法官犹疑了一下,用目光征询里昂的意见。里昂微微皱眉,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埃伦特转过身,面对着陪审席上的记者,朗声道:“我以坎特伯雷王国首相的身份,以战争罪和危害人类罪指控陆军司令里昂·赫德。”

    法院霎时鸦雀无声,埃伦特冷静的说:“里昂·赫德阴谋破坏国家法律和自由,不仅为一己私利动用军队,企图建立□□政府,还阴谋发动图兰战争,导致国库萧条,无数士兵死于非命——”

    里昂霍然起身,两个警卫上前攥住埃伦特的胳膊,被她愤怒的挣脱。几名被允许入场的记者正想录像,当场被夺走摄像机砸碎。

    “这里有数百名警卫,外面就是军队,你连听我说完一句话的胆量都没有么?”埃伦特冷笑道。里昂阴沉着脸站起来,士兵立刻把她押回牢房,法官们面面相觑,只得仓促的宣布休庭。

    埃伦特一直在牢中等到深夜,外面才传来脚步声。里昂站在她面前,戎装筆挺,不管穿的多么衣装革履,只要笑起来,就露出掩饰不住的野兽气息。

    “晚上好啊,赫德司令。”埃伦特微笑道。里昂拔出枪,指向她的额头:“本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既然你不肯认罪,只好送你上路了。”

    “我问心无愧,为何要认罪?”埃伦特平静的说,“我这一生从未违背过自己的誓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和你战鬥到最后。”

    里昂注视着这个女人,即使让她沦为阶下囚,剥夺了她的一切,她的眼中依然充满了力量,毫不畏惧的迎向枪口,饱经风霜的脸上甚至带着宁静的笑容。

    “你不怕死吗?”里昂咬牙切齿的问道。

    “你记得我当选时的誓词吗?”

    “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为私利,不为权势,我是持剑守卫万民之人。但求利国,息争弭乱,心志既决,不可移易。我将在黑暗的原野上跋涉,蹒跚负重,至死不悔,直至光明遍地之时。”

    里昂的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埃伦特微微一笑,洒脱的摊开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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