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四章12
菲尔德守在城门口,探路的小队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回来。他踮着脚,焦急的望着城外,晨光微熹,一个身影正蹒跚朝城中走来。
菲尔德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连忙跑过去,凯文终于支撑不住,当场倒了下去。
“哥哥!”
菲尔德抱起莱特,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吓得脸色煞白。凯文疲惫的说:“他还活着,快叫医生吧。”
他背着重伤员走了几十英里的山路,早已精疲力竭。立刻有人来把莱特抬进屋里抢救,人们聚过来问东问西。当众人得知不仅没有路,探路小队还全军覆没,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和气的军人把凯文带到一间小屋休息,凯文谢绝了让医生来治伤。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弹壳愈合后便嵌进了血肉里。凯文咬牙割开伤口,用镊子把弹壳和碎石子□□,放在托盘里。做好这一切,他的额上已布满冷汗。凯文重新躺下,不顾满身脏污,好好睡了一觉。
他醒来时天色已晚,凯文来到地窖,他带回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人人神色呆滞绝望。他在人群中发现了菲尔德,疾步走过去:“莱特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有伤到内脏,但失血过多,要好好休息。”
莱特躺在草席上,身上凌乱的缠着绷带,脸色惨白。菲尔德揉了揉眼睛,小声说:“凯文哥哥,谢谢你。”
“没事。”凯文在身边坐下,“这小子究竟怎么了?我记得他过去没这么暴躁。”
“霍华德将军阵亡后,哥哥为了报仇,刺杀了敌军总司令。”菲尔德轻声说,“军部本来要处决哥哥,但妈妈代他被处死了。”
凯文的身躯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他。菲尔德垂下了眼帘,艰难的说:“下令处决她的是……”
“赫德少将?”
菲尔德没有出声。莱特在昏迷中眉心紧锁,不断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呓语。凯文重重的叹了口气:“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凯文摸了摸他的头,“你真是个好孩子,比你哥哥讨人喜欢多了。”
“哥哥过去不是这样。妈妈去世后,他就有点不正常了。他恨自己,只是在迁怒你,我代他向你道歉了。”
菲尔德膝行过来,朝凯文深鞠了一躬,凯文连忙扶起他:“没事,你太客气了。”
莱特发着高焼,凯文借了块棉帕,蘸了酒精轻轻擦拭他的脸。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跟艾琳来图兰作客,莱特当时才六岁,野的无法无天,领了一群孩子掏鸟蛋,下河捞鱼,拿着网兜爬树捉金龟子,滚了满身泥浆回家,被塞拉一顿臭骂。
凯文很少回忆过去,过往与现实的对比太过残酷,他不想让自己痛苦。但在这间酒窖改造的临时医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蝉鸣的夏天,叶片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孩子们举着一片荷叶遮挡烈日,欢笑着跑过山间小路。
“好好看着他,我出去走走。”他拍拍菲尔德的头,菲尔德乖巧的点了点头。凯文走出酒窖,仰首望着夜空。夜空晴朗得一片云都没有,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凯文叹了口气,从衣兜里取出一封信。是兰斯交给他的遗书,他一直贴身收着。凯文轻轻摩挲着信封,眼中满是温柔的波光。
他亲吻了一下信封,抬头望着头顶的星河。
星河横卧在夜空中,明晃晃的一片,发出雾一样的晕彩。兰斯抱膝坐在帐篷前,城区断水已经六天了,人们所受的煎熬时刻刺痛着他的心。他不眠不休的工作着,试图往自己忘记这一切。
过去两人形影不离,兰斯经常嫌凯文啰嗦。但凯文才离开不到一周,兰斯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伸手摸到怀中的信封,感到一阵暖意。
帐帘被掀开了,萨拉端着一个盘子,在兰斯身旁坐下:“多少吃点东西吧。”
“没胃口。”
“心理作用。”萨拉说,“体检已经结束了,联盟一共申请了三千个签证,这两天基金会资助的船只会来接健康的难民离开。”
“城里的人呢?”
“在找到传染病的治疗方法前,没有国家会接纳病患。”
兰斯一动不动的望着黑暗的城市,猜测那里是否已经变成一座死城。“队长,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的父亲就是警察,是一言一行按照警察守则来的人,我一直被寄予厚望。”萨拉点了一支烟,递给兰斯,兰斯摇了摇头。他深深抽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圈。“高中毕业后我本来想当一名工程师,但学费太高,只好去了警校。因为一旦被录取,警校会免去学费并提供食宿。”
“你喜欢这个职业吗?”
“说不上喜不喜欢,这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他轻轻掸了下烟灰,一缕猩红在夜空中飘扬。“其实理由并不重要。一旦穿上这身警服,就脱不下来了。人们信任你,只因为你胸前的警徽。”
他用力拍了拍兰斯的肩膀,“你会为此失去很多东西。但只要你问心无愧,就无须感到恐惧,特警部队的英魂会永远守护你。”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令兰斯感到很温暖。尽管相处的时日不长,他很喜欢萨拉。萨拉就像一位严厉的兄长,沉稳可靠,堪称整个团队的精神支柱。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从帐篷里跑了出来。萨拉把女孩抱到膝上坐着,拿着一支小风车逗她玩。帐篷外点着火把,男人刚毅的面庞在火光下柔和了许多。
在兰斯的职业生涯中,他一直对某件事感到不解。许多警察都有柔软的一面,喜欢小孩子和动物,自愿做义工,把大半财产捐给慈善机构。兰斯曾以为是赎罪,但许多年后,他自己成了这样的人,终于明白了萨拉的话。
他不相信正义,但他相信每条生命都值得珍惜。
两天后,一支新的特警小队赶到了库玛市。兰斯本以为他们是来运送物资,但队长一赶到就把萨拉叫出来,躲进帐篷里商议了很久。就在兰斯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帐中突然传来萨拉的怒吼:“不可能!”
“军部正向联盟高层施压,认为我们违背了联盟中立的宗旨。等这一船难民送走,飞机就会来接我们离开。”
“军队一直没有进攻安全区,是因为我们在这里。”萨拉颤声问道,“这里还有好几千人啊,你打算抛弃他们吗?”
“我今天刚接到消息,库玛市已经准备投降了。军部保证只要他们主动开城投降,就会善待俘虏。”
“他们的承诺能信吗?”萨拉勃然变色,“这一路打过来,哪座反抗的城市没有遭到屠杀?”
“我有什么办法?”对方突然咆哮道,“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不眠不休的奔波,为他们筹措物资,争取签证,帮助他们离开,我得到过什么?我带来了三十多个警察,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我绝对不会走。”萨拉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冰冷的望着他。对方怒道:“行,你不怕死,你是英雄。我倒要瞧瞧有几个警察愿意陪你留下来!”
他摔门离开,兰斯走进帐篷,萨拉瘫软在椅子上,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间。兰斯小心的问道:“队长,这是真的吗?”
“是的。”
“这里的难民怎么办?凯文呢?还有城里的人……”兰斯一下子懵了,萨拉咆哮道:“别问我!”
帐篷里鸦雀无声。半晌,萨拉站起来,疲惫的说:“抱歉,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你想走就走吧。”
他走出帐外,背影佝偻了许多。兰斯站在门口,寒冷的恐惧蔓延到心里。
特警们要走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指挥撤离的是一个联盟司法部的官员,名叫克里斯。他们拆除了铁丝网,收拾起行李和药箱,只有六名警察和一名护士愿意留下。这一天阴云密布,难民们拖家带口,惶恐的站在门口,注视着直升机降落在营区,舱门大开,机长放下了舷梯,把警察一个接一个拉上来。
“按顺序来,不要拥挤!”机长声嘶力竭的吼道,“图兰人禁止登机!”
只有带了护照的外国人有资格撤离,图兰人则被无情的轰下飞机。夫妻被拆开,一个戴着面纱的妇女坐着嚎啕大哭,难民们终于意识到警察的离开意味着什么,哭喊着朝前涌动,警察不得不鸣枪维持秩序。
“等等!”兰斯抱着一个小男孩挤进来,“我不回去,把我的位置让给他行吗?”
“不行!”
兰斯一次次把他往上推,却被轰了下去,小孩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机长头疼的对他说:“这位警官,别为难我行吗?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兰斯满腹苦涩,默默收回手。就在这时,附近突然传来争执声。克里斯正准备收走联盟的旗帜,被几个警察拼死拦住了。
“上面有规定,必须带走旗帜。”他不耐烦的说。一个警察哀求道:“长官,行行好吧。只要有这面旗帜在,军队就不敢开进来。”
“不行!再敢妨碍公务,当心我回去打报告,给你们降职处分!”克里斯警告道。但这些警察连死都不怕,当然不怕处分,扑上去抢夺旗帜。他暴跳如雷,拔出□□,一枪打在了一名警察肩上。
他的级别比所有人都高,警察们敢怒不敢言。克里斯一见震住了场子,立刻叫人拆下旗帜,兰斯连忙扑过去,紧紧抱住旗杆。
“滚开,这是特警总部的命令!”
“特警总部?”兰斯喃喃道。克里斯趾高气扬的说:“对,特警总部直接下令放弃安全区,听明白了就滚吧。”
兰斯紧紧咬着唇,克里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兰斯拔出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不准动。”他平静的说,“再敢前进一步,我就打碎自己的脑袋。我的母亲是特警部队的创始人之一,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吗?”
“长官,他说的是真的。”秘书小心的说,“他的母亲是那位杜贝尔弗夫人,要是得罪了她,您今后可不会好过。”
克里斯衡量了一下,狠狠剜了一眼兰斯,拂袖离去。兰斯放下枪,望着直升机关上舱门。难民们放声痛哭,一个修女牵着孩子站在营区门口,孩子们唱起了歌。
“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
才能见到太阳?
炮弹要多少次掠过天空,
才能被永远禁止?
人们究竟要到何时,
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究竟要失去多少生命,
才醒悟太多人已经死去?
这答案,我的朋友啊,
它已消逝在风中。”
歌声在阴霾的天空下飘荡,隆隆的引擎声中,螺旋桨搅起的狂风让灌木如麦浪般伏倒。直升机在人们绝望的目送中远去,终于消失成一个小黑点。
兰斯突然扯下袖子上的警徽,用尽全力掷在了地上,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嘶吼。警察们一个接一个扯下了袖章,把它狠狠踩在泥土中。
“全员听令,向后转!”萨拉厉声喝道。六名警察整齐的转身,面朝着绝望惶恐的难民们。
“敬礼!”
他们缓慢而有力的抬臂,一个接一个朝人们敬了礼,仿佛一排挺拔的青松,联盟的百合十字旗帜在头顶孤独的飘扬。
“好了,去干活吧。”萨拉说。人群陆续散了,他走过去,搂住兰斯的肩膀。兰斯紧紧咬住嘴唇,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声的恸哭。
“哭完了就去做事吧。”他低声道,“只剩这么点人了,你可不能倒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