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一章8
“又是你啊,真是执着。今天带了什么来?”
“进口白葡萄酒和烟卷,现在物资紧缺,黑市上才买得到。”男人趁四周没人,把一个玫瑰金壳子的打火机塞给士兵,士兵掂了掂酒瓶,爽快的答应了:“行,不过只能呆一个小时,被发现了我可保不住你。”
“当然,多谢了。”
彼得是一名记者,供职于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他年轻时曾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专栏作家,却因得罪政客而被报社开除,从知名记者沦为报界混混,整天追逐着影星写些博眼球的下流文章。战争爆发后,他认为翻身的时机终于到了,千里迢迢赶到北方,但他发表了一大批文章都没有激起任何水花,还在军营里染上了梅毒。
彼得不肯放弃,病好以后,他听说了“希望之星”号事件。他立刻来到图兰,准备靠一个爆炸性新闻打场漂亮的翻身仗。靠着出色的交际手腕,他贿赂守军进入了难民营,从难民口中套出不少情报,确认了埃因奥尔大屠杀的存在。
这必定是个大新闻,可惜缺乏证据。他在萨特波卡的难民营转了一周,用针孔摄像机拍下不少照片。新上任的总督比前任聪明得多,懂得对难民怀柔。过去哈文总督苛待难民,等到亚伦上任,不过请了医生治病,晚餐增加了稀粥和黑麦面包,就令难民们感激涕零。亚伦整顿了营纪,严惩杀伤人和□□,重赏举报埃里温的行为。一段时间下来,一些难民甚至和士兵成了朋友。
彼得观察到这一现象,觉得十分有趣。他们逐渐习惯了铁丝网和机枪,忘记挂在脖子上的绞索,就像被圈养的羊一样安于现状,自得其乐。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彻底忘掉埃因奥尔的屠杀,把埃里温视作敌人。
不过他今天来营里不是为了工作。天色慢慢暗了,人们架起大锅煮着牛肉汤,难民拿着碗在大锅前排队。彼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发现了他的目标。一个少女穿着改小的蓝色工装,脚蹬一双胶鞋,正端着碗和朋友说话,笑起来脸颊上浮现两个深深的梨涡。
彼得吞了口唾沫。她的五官端正,嘴唇丰满,皮肤像橄榄一样光滑,一头秀发犹如阳光下的麦田,身材纤瘦却结实。她笑起来很甜,眼睛神采奕奕,他从未在难民身上见过这种眼神。彼得每瞄她一眼,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噎住了。他继续观察两人,直到她们领了汤,说笑着往回走。
彼得悄悄跟着她们,两人的身影闪过一个拐角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扼住他的脖颈,把他拖到了帐篷背后的垃圾场。彼得大惊失色,但枪口硬邦邦的顶在后脑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敢叫一声,我立刻毙了你。”他的意中人冷冷道,“塞拉,搜身。”
塞拉麻利的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遍,把搜出来的东西都交给丽达,包括一个迷你摄像机,一包烟和打火机,还有一张记者证。丽达拾起记者证,皱眉念道:“彼得·恩里克,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你是记者?”
“小心点,丽达。证件可以伪造。”
“我真的是记者,你可以去问报社!”彼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解释。丽达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彼得脸上一红,塞拉厌恶的别过头,对丽达说:“看上你了吧。”
丽达勃然大怒,一脚把他踹翻,对着他的头叩动扳机。塞拉制止了她:“等等,在营里杀人太引人注目了。”
“这个男人不是好东西,放他出去一定会向守军告密。”
“用不着这样。”塞拉说,“把他的舌头割了,再砍掉他的双手,他就告不了密了。”
这两个女孩满嘴血腥的话,表情却像闲话家常,彼得听得直冒冷汗。但他逐渐听出了端倪,试探着问道:“你们……是埃里温的成员?”
丽达霍然回头,彼得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对不起!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我……对了,我在调查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真相!”
“埃因奥尔?”塞拉微微皱眉,脸色变了。彼得说:“是的,我想把大屠杀的真相公之于众,才会混进难民营中。”
两个士兵朝这里走来,丽达和塞拉交换了一个眼神,捂住彼得的嘴把他拖进空帐篷。丽达迅速扒光了他的外衣,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塞拉则在外面望风。
“我们的确需要记者帮忙。”守军离开之后,塞拉说。霍华德希望借助舆论的压力,但自从报道“希望之星”号的记者遇害后,记者们人人自危,为了保命都不肯帮忙。丽达上上下下打量着彼得,露出了轻蔑的神色。“这个人值得信任吗?”
彼得被扒得只剩一条花裤衩,狼狈的跪在帐篷中。丽达蹲下身,用枪管抬起他的下巴:“喂,你不怕死吗?”
“我、我虽然位卑言轻,也有身为记者的良知。”彼得硬着头皮说,“只要能把真相公之于众,我什么都不怕!”
“很好,我会带你去分部,由队长决定是否留下你。在这之前,你要是敢对任何人多嘴……”丽达嫣然一笑,威胁似的晃晃枪。“我就崩掉你下面那个玩意儿,记住了吗?”
彼得连连点头,方才的绮思早吓得没影了。晚上,一辆卡车开进了难民营,丽达化妆成一名护士,把彼得蒙上眼睛塞进车厢夹层,悄悄将他带回了萨特波卡的据点。安全起见,他们向报社核实了彼得的身份,才决定让他留下来。
彼得希望见到埃因奥尔的幸存者,众人权衡之下,选出包括塞拉在内的十名幸存者。彼得一一与他们谈话并录像。
“当时我们接到通知,说难民营要被推倒了,让我们立刻到西面的垃圾场集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回忆着,“我意识到了不对劲,钻进下水道,在污水和粪便中拼命往外逃,头顶不断传来炒豆子似的枪声和人们的尖叫。直到我逃出很远,都能看到难民营上方升起的浓烟。”
“你的亲人都在埃因奥尔吗?”
“我母亲在。告别时,我吻了她的脸,但她没有吻我。我觉得她在怪我抛下了她。”他哽咽道,“我一周后才得知她的死讯。大家都在哀悼死去的亲人,没有人可以安慰你。”
“你想过报复吗?”
“当然。”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我试过给士兵投毒。我把毒药藏在裤腰,趁警卫换哨的空隙混进军营的厨房,把□□倒进面粉桶里,但是被发现了。他们折磨我,逼我说出主使者,但我什么都没说。后来埃里温来劫狱,把我一起救走了。”
“这群禽兽枪杀了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的血漫过我的脸。我亲手从焚尸炉中挖出了他们的尸骸,已经焼得不成人形了。”一个工程师红着眼睛说,“他们杀死我的孩子,我就要杀死他们的孩子。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大屠杀时我已经加入了埃里温,不在现场,但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塞拉说,“我不只恨制造这场战争的人,应当让他们统统得到教训。”
“什么教训?”
“是啊,让我想想……应该让那些政客呀,国王呀,还有坐在军部大楼里指挥战争的将军们去劳动,像我们一样在田里干活,让他们知道活着多么不容易。”塞拉轻轻阖上眼睛,“我想让他们也听听苍蝇的声音。”
彼得把这些谈话全部录下来,包括他走访埃因奥尔附近的图兰家庭得到的证言。他将录像带做了备份,仔细打包好,一包藏在了公寓的阁楼里,另一包藏在埃里温总部。
“只有这些还不够。”他对丽达说,“我想去埃因奥尔的遗址一趟。”
“不够?”丽达恼怒的问道,“看到了这些,还会有人无动于衷?”
“他们可以一口咬定证人在演戏。”彼得说,“我需要证物,尤其是遇难者的遗骸。”
“当时为了办签证,我们收集了许多难民的个人信息。但埃因奥尔有数千人遇难,我们难道要把遗骸全部带走?”
“必须带走一些遗骸,就算不能核实身份,至少要确定死亡和埋葬时间。我有朋友在医院工作,可以拜托他做鉴定。”
“行,那就去吧。”塞拉说。
翌日晚上,队长埃文·罗伯茨亲自开了车,带三人一起前往埃因奥尔。根据工程师的证言,尸体埋葬在距难民营约三十英里的一处郊外,附近有棵被雷劈成两半的大树。埃文对这一带很熟,专捡小路走,在贫民窟中左右穿梭。一条小河流经贫民窟,河面上漂满了垃圾,两岸全是濒临倒塌的平房,没有刷漆,露出砖红色的墙缝,房子之间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妇女蹲在乱石滩上洗衣服,晾衣杆就架在路当中,许多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门口抽着烟。
卡车不慎撞翻了一架晾衣杆,几个孩子追着卡车嚷嚷,朝车窗扔着小石子。塞拉从包里摸出几个橙子扔出窗外,孩子们立刻扑上去争夺橙子。转过路口时,塞拉看到他们正笑着朝卡车挥手。
塞拉从不思考自己的境遇,这时却罕见的走神了,直到瞭望塔的灯光照在脸上。她摇下车窗,惊讶的望着前方的一大片帐篷。
“怎么回事?”她瞪大了眼睛,“不是说这里已经拆了吗?”
“难民太多了,新总督下令重新整修营地,把部分难民转移到埃因奥尔。”
“刚死过这么多人,他们不怕冤魂作祟吗?”丽达忿忿道。埃文开着车,侧脸像岩石一样坚硬,“他们才不管这些。人多了就杀一批,总比再建新的难民营省事。”
塞拉默默凝视着营地,风从漆黑的海上吹来,鼓动着帐篷的帆布,营中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瞭望塔的灯光扫过帐篷的海洋。
难民的埋骨之处是一片荒野,草皮已经被翻过一遍,露出疏松的土层。驻军没想到会有人半夜来挖坟,附近半个人影都没有。一棵老树伫立在荒野上,巨大的古枝刺向天空,枝干遒劲,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弹坑。埃文把车停在树下,从后备箱里取出探铲。“好了,准备干活了。”
夜色已深,风声呜咽,一弯弦月高悬空中,树林里偶尔传来咕咕的叫声,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的飞来,经过古树时猛扑而下,随即又迅疾升起,双翅急促拍打着,飞入黑暗之中。这一带面积太大,根本不知道尸体埋在哪里,只能一铲一铲的碰运气,四人很快汗湿重衣。
就在这时,埃文的探铲突然碰到一个硬物。他立刻停手,掘开土层。三人都凑过来,埃文擦掉泥土,是个焼得焦黑的金属圈。“这是什么?”
“镯子吧?”丽达不确定的说,“再往下挖,下面肯定有东西。”
四把探铲同时掘着土,泥土一层一层拨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白骨。尸体被匆忙销毁,有的血肉尚未化成灰,皮肤却已完全碳化,尸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蜷曲姿态,有的肋骨折断,有的颅顶裂成了两半,其中还有一具女尸,怀抱幼儿遗骨,双腿后蹬,挺直了上身,呈前爬之势,显然在被推进焚尸炉时尚未死去,想从尸堆中爬出,却被活活焼死在了炉中。白骨成山,在月色下散发着森冷的光。塞拉一阵眩晕,连退了好几步,跪倒在尸堆前。
彼得完全呆住了。他去过战场,却只呆在后方,从未见过这种货真价实的万人坑。他跪下来扒开土层,捧出一颗婴儿的头骨端详,浑身颤栗:“天啊,这可是爆炸性新闻啊!”
塞拉霍然回头,彼得浑然不觉,浑身轻飘飘的,沉浸在喜悦中:“这个新闻是我的了!我要翻身了,我要一夜成名了!”
他满脸放光,不住的亲吻着头骨,想象成名后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个新闻的价值绝不亚于沉船事件,他要把它变成自己的独家报道。等到成名后,他要在苏莎市买一栋靠海的别墅,雇一个男仆,对了,还有他至今惦记的前妻艾丽娅——
埃文大步走过来,一记直拳揍翻了彼得。彼得猝不及防,顿时磕到了舌头,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身上,
“你这□□养的烂东西,良心都喂给狗吃了?”他连珠炮般咆哮道,彼得啐掉血沫,爬起来扑向他。“妈的,你再骂一句试试?”
“别打了,你们忘了正事吗?”丽达急忙过去分开他们,埃文的眼睛血红,挥舞着拳头破口大骂。彼得不甘示弱,高喝道:“有种就开枪啊,没有武器你算个屁!老子根本就不怕你们这群土匪!”
塞拉朝他的□□猛踹一脚,他脸色痛苦的蹲了下来。埃文用力挣脱开丽达,喘着粗气,塞拉真担心他会一枪毙了这个混混。但他只是爬过去,捡起摔裂了的头骨抱在怀里,佝偻着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松开了头骨,脸上有泪痕,神色却异常平静。他打开卡车的后备箱,取出尸体袋。
“动作快点,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他的语气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