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一章9
他们带走了十具遗骸,丽达把一张白手帕盖在被焼死的母亲脸上,合掌祈祷。他们重新拿起探铲,把松土盖回遗体身上。驱车离开时,丽达对塞拉说:“队长的妻子和女儿都死在屠杀中。”
她的声音很大,像是说给彼得听的。彼得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回去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晨风带着浓重的寒意,驱赶着白雾朝山下游荡,塞拉感到无比疲倦,渴望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这时,埃文的车速慢了下来。她立刻惊醒过来,食指扣在扳机的护圈上。
“是临检的哨兵。”埃文低声说,“保持警惕,有必要就动手。”
一个年轻的哨兵走到车旁,屈起食指敲了敲车窗。埃文出示了伪造的证件和通关文牒,他打开电筒检查证件,又抬头端详着埃文。
“把车厢打开。”他说。
塞拉紧紧握着枪,枪身冰冷粘腻。天还没亮,路上空空荡荡,岗哨里只有三个士兵,正睡眼惺忪的围在桌前打牌。
“喂,别磨蹭了!快过来帮忙!”哨兵跳上车厢,招呼着同伴。其中两个人不情不愿的出来,帮他移开面粉。
就在这时,埃文迅捷的拔枪击中了哨兵。哨兵脸朝下扑倒在柏油路上,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慌忙拔枪,子弹射在了一块岩石上,带着尖锐的啸声跳飞起来,丽达已从车门中扑了出来,将他撞翻在地,塞拉则拔枪击中了另一个人的侧腹。
暴响的枪声惊动了在哨所里打瞌睡的班长,他趿拉着鞋子慌忙跑出来,埃文对着他两下点射,他的膝盖上冒出血水,惨叫着跪倒。中年人一见情形不对,连忙高叫道:“别开枪!我投降!”
不到十分钟,这场战鬥就结束了。埃文把三个俘虏赶到一起拷住,搜走了他们的武器。
“跪下。”他说,“统统跪下,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俘虏们面面相觑,只得贴着墙根跪下,脑袋挨着脑袋,像一群垂死的困兽。塞拉问道:“要带回去盘问他们吗?”
“用不着了,全部枪毙。”
中年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已经凄惨的叫起来:“先生,求你放过我吧。”
“闭嘴,你们这群血债累累的凶手。”埃文咬牙骂道,士兵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辩解道:“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杀过人。”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最多十六七岁。塞拉有些于心不忍,但班长低声呵斥道:“不许哭!要杀就杀,别啰嗦了。”
“闭嘴!”埃文厉声喝道,对着他的后脑勺开了枪。枪声尖利的炸开,哨兵的脑袋猛的往前一冲,前额撞在了石墙上,暗红的血从颅后的窟窿里淌下。中年人吓得直哆嗦,双手捂住了眼睛,埃文一个接一个把他们全部枪毙了,鲜血浸湿了墙角的干土。他收起枪,把尸体身上的证件全部收走,开车离开了哨所。
塞拉回过头,四具尸体并排倒在墙根,耷拉着脑袋。血顺着墙往下流,仿佛一副巨大的涂鸦。太阳从远方的山冈升了起来,照在灰白的墙上,把飞扬的尘土映成了金黄色。
她突然感到剧烈的恶心,浑身抽搐,捂住嘴干呕起来。塞拉颤抖着拾起枪,把它远远扔到一边,胃里排山倒海,就像吃了腐败的海鲜。
一只手压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的颤抖,塞拉含泪回过头。
“嗨,小姑娘。”彼得问道,“你还好吧?”
塞拉点了点头。彼得望着车前窗,眼窝深陷,瘦削的脸颊布满胡茬,眼里盛满平静的悲伤。
“你瞧,”他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新的一天又到了。”
遗骸马上被送去鉴定,数日后结果出来了。遇难者均死于一个月前,男女都有,年纪最小的只有四岁。尸体颅骨附近有子弹造成的穿孔,埃里温将难民的信息和尸检结果对比,证实了遇难者的身份。
彼得非常兴奋,立刻草拟了报道,预备发给报社,埃里温则紧锣密鼓的筹划着难民的逃离。起义当夜,他们将同时炸毁图兰境内所有营区的高墙,吉恩的部队会在附近牵制敌军,保证难民们平安撤离。埃里温日以继夜的工作,准备了上万张□□,以证明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图兰人。
根据卢恩的建议,霍华德把本次行动命名为“自由之鹰”。
“长官,这是萨特波卡营区的嫌犯名单。”
亚伦粗略翻了一遍名册,皱眉问道:“这么多人?”
“这已经是筛过的结果了。有难民举报称,埃里温会利用垃圾车运送人员,每三天换一次班。是否立刻逮捕名单上的嫌犯?”
“不,先别打草惊蛇。”亚伦屈起指节敲敲桌面,若有所思,“继续跟踪他们,确定据点的位置。等时机到了再主动出击,一网打尽。”
“长官,还有一件事。”副官迟疑了片刻,“听说埃里温当中混进了一个记者,正在到处打听埃因奥尔事件。需要解决掉他吗?”
“记者?”亚伦挑眉,“这是小事。给他一个警告,让他赶紧滚。霍华德呢?”
“还在亚希兰,但他一周后会亲自前往玛利亚姆。”
“情报来源可靠吗?”
“是他的亲兵送来的消息,此人将和霍华德同行。”
“很好,是时候了。”亚伦沉吟道,“这次我会亲自指挥行动,不许出任何差错,务必活捉霍华德。”
图兰南部,玛利亚姆。
这里原本位于商路交汇之处,如今王国大道已经废弃,曾经繁华的小镇变得无人问津,海上军区在内陆的部队却依靠这条路补给,因此当一辆挂着军部牌照的卡车从路上经过时,没有引起岗哨的注意。
除了司机,车上总共有四个人,哨兵检查了每个人的证件,又掀开罩着车厢的帆布,里面全是大包的面粉和牛肉罐头。
“这些东西是送去哪里的?”
“雷西尔的第十三运输连。”
哨兵拉上帆布,通知沿路的关卡放行。直到把岗哨远远甩在身后,车里的人们才松了口气。每个人都做了变装,变化最大的是霍华德,乍眼很难令人把一个肤色黝黑、面目平庸的男人和名满北方的不死鸟联系起来。这段日子,霍华德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难民问题上。埃里温相信他在解放了难民后,会带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回到国内,击败安道尔政府,所以支持他和吉恩结盟。
然而吉恩提出要让难民取得图兰国籍,霍华德必须终生留在图兰。他和安道尔政府无冤无仇,不想把霍华德放回去得罪亲王。况且以他的名望,可以有效约束难民,保护新生的图兰,霍华德同意了。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争,骨子里,他只是个传统军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缺乏野心去参与血腥的权利鬥争,更不想和安道尔政府长年累月的打内战。但他是反抗军部的英雄,只要他流露出放弃的意思,他的威信就会瞬间崩塌,甚至摧毁本次行动。
卢恩在军中一向特立独行,只把霍华德当作平等的朋友,因此每次遇到难以启齿的事,霍华德都会告诉他。他坚决要求霍华德隐瞒这件事,直到行动结束,但霍华德还是告诉了自己的亲信。这些人都跟随他多年,霍华德认为不该有所欺瞒。卢恩非常生气,甚至没有去送他,只警告他不要考验人性。
罕见的,霍华德有些走神。他望向窗外,红日高悬空中,阳光像沸煎的滚油泼在土坯路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树叶被晒得蜷曲起来,裸露的田埂仿佛瘦狗身上的一排排肋骨。周围没有一丝风,路面暑气蒸腾,只有知了聒噪的叫着。
前方就是玛利亚姆了。就在这时,霍华德突然从外套里掏出枪,隔着座椅指着司机的后背,语气平静:“开回去,我想起还有要事没有处理。”
车上的人正处在一级警备状态,一见他的举动立刻明白过来,四支枪口同时对着司机。
司机满头大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
“您这是做什么?”他强作镇定的问道。霍华德一只手握枪,一只手稳稳压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却很轻柔:“停车,我不想杀你。”
“将军——”
“马上停车!”
他话音未落,司机突然狠狠踩下刹车,霍华德身体猛的往前一倾,额上撞得鲜血淋漓。卡车侧翻进田埂里,车轮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在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辙痕。
头部的重击令霍华德眼前一暗,等他回过神来,司机怀里正扯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枪口对着人质的太阳穴。另外两个战士已经毙命,横躺在后座上,血汩汩的从头部流出。
霍华德的心脏尖锐的抽搐了一下,慢慢放下枪:“尼克,放开他。”
“可以。但总督想邀您一叙,请您老实呆在车里。”
霍华德没有作声。鲜血冲刷着脸上的油彩,纵横交错,显得分外狼狈。他的伤势不重,却浑身酸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出奇平静的望着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曾共历生死,多次以身相护的战友,随他背井离乡,把生命和荣誉交到他手中的朋友。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卢恩?他苦涩的想。是我把这个艰难的选择交给了他,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他为我付出的还不够多?
他不说话,尼克却耐不住沉默:“您没有要问我的吗?”
霍华德笑了:“我是怎么中的毒?”
“出发前,我把药下到了您的水壶里。”尼克吞了口唾沫,“这种药不会伤及性命,只会令您暂时失去力气。我请求总督,由我来说服您,在我发出信号前他们不会靠近。”
霍华德点了点头,尼克的计策算不上高明,但在事发前能够按捺住自己,不让霍华德察觉任何异常,亚伦倒没有选错人。过了好一会儿,尼克才问道:“将军,您都不问我为什么背叛吗?”
有什么好问的呢?霍华德想。尼克定定望着他,却等不到一句回答。他凄然一笑,眼神绝望:“将军,您究竟把我们当成什么?我们放弃了家庭,被当作叛徒赶出祖国,亲友因为我们遭到杀害,却无怨无悔,因为大家相信您是国家的希望。为什么?”
他咬住嘴唇,浑然不觉唇上已经鲜血淋漓:“为什么您要放弃复国?”
霍华德靠在座椅上,眼神疲倦:“因为我不想再挑起战争了。”
“您是英雄,可以为了和平放下私人恩怨,但我做不到!”尼克惨然大叫,“我只是普通人,无法做到不憎恨,不复仇!联军夺走了我的祖国,安道尔政府却让我的家人沦为美杜莎的饵食!”
“美杜莎?”霍华德的脸色瞬间煞白,平静的面容终于浮现了裂痕。尼克说:“我从没告诉过您,是希望您不要有心理负担。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
“我不怪你。”霍华德闭上眼睛,“不过你是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一定会听话?”
尼克张了张嘴,立刻去取袖管里的信号弹,怀中突然一空,后颈一阵锐痛。霍华德手起刀落,熟练的把他敲晕了。他将伤员横放在后座,扯下衬衫包裹伤口。
他的血可以净化任何剧毒,方才向尼克套话,不过在争取时间恢复。他坐进驾驶位,试着发动汽车,才发现引擎已经坏了。霍华德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昏迷的尼克身上。
霍华德曾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不是英雄,但每个人都当他在自谦。很多次他想说出真相,却总在最后一刻失去勇气。偶尔在面对那些赤诚的目光时,他会冷冷的想,你们真的明白自己跟随的是什么人吗?
如果有人知道了,他敢身先士卒,一次次舍命保护他人,不过仗着自己是怪物,他的牺牲和付出会不会变得一文不值?
如果有人知道了,所有悲剧都因他而起,把他奉为英雄的人会不会把仇恨和愤怒都转移到他身上,寝皮食肉以慰亲人在天之灵?
“对不起。”他低下头,轻声说。
外面起风了。浓云翻涌,疾风扬起黄沙漫漫,呼啸着朝田野扑来。田间的老树被风刮得紧贴着田埂,忽而发出咔擦一声,竟被连根拔起撞在车前盖上。
车已经不能开了,霍华德推开车门,乱发抽打着他的脸。周围空无一人,但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阵仗真是不小啊,想要活捉么?霍华德微微一笑,他一生历险无数,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恐怕真的逃不出去了。但他心头一片清明,所有事都交待好了,只等众人作出选择。
是战?是降?是夺回自由,还是放下武器,当一辈子圈养的家畜?无论哪个选择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无论哪个都没有退路。
霍华德横刀在前,缓缓拔出清姬。长刀发出一声铮鸣,仿佛血色的闪电掠过眼前,刀身倒映着他的眼睛。
结局究竟如何,真是……令人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