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温情谈心
李鸣生的死,对于沙爱国的打击特别严重,他被李小翠和赵山妹带人抬回家中后,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这是沙爱国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次。
晚上吃饭的时候,沙爱国的母亲秋菊婶特意煮了一大锅白瓤地瓜。因为这种老地瓜品种产量少,也不好储存,外面已经很难见到,但因为这种地瓜煮起来好吃,含淀粉量高,马虎沟里面还有很多人家在种。
在城市里面,一斤烤地瓜要好几块钱,沙爱国回来后一直嚷嚷着让秋菊婶给自己煮地瓜吃,秋菊婶一直没理睬,这才见沙爱国醉得实在厉害,知道他醒酒后不愿意吃其他东西,就特意给他煮了一锅。
果然,沙爱国本来晚上也不想吃饭,浑身酸疼,脑袋发涨,想到鸣生的死,内心的悲凉更是难以言表,可当地瓜的香味钻入鼻孔时,肚子忍不住的咕咕叫起来。
沙爱国看见母亲端上一盆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熟地瓜后,索性暂时忘记所有的痛苦,放开肚皮吃起来。
没多大会儿,沙爱国看看桌子上的一大堆地瓜(红薯)皮,满意地拍拍肚子,站起身,就要找手巾擦手。
沙解放看看儿子,皱着眉头问道:“爱国,你要去哪里?”
爱国看看爹探寻的目光,只好实话实说:“我就想出去随便走走,心里憋闷的慌!”
“哎——你先别走!”
沙建设苦着脸用力咽下一大口饭,急急地对儿子说。
“爹,有事么?”
“当然了,我还有话问你!”
沙爱国只好坐下,端起大白碗,“咕咚咕咚”地把碗里的温开水一口气喝完。
此时此刻,沙爱国只觉肚子胀鼓鼓的,里面都是汤水,稍一晃动,“咣当当”直响,舒服极了。
沙建设三口两口把饭吃完,便开始“勾勾”地打嗝。
因为长年累月吃地瓜和瓜干煎饼,他的胃变成一个发酵桶,一旦装满,生活的气息便争先恐后地外溢,他只好用力地关紧闸门,实在憋不住,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打开,于是声音也就更痛快且响亮。
欢快的嗝声中,秋菊婶已麻利地把桌子一扫而光,只剩下一盏油灯和两大碗冒着热汽的白开水。
家里从来不泡茶。当初,沙爱国在部队里时曾捎回一包当地特产绿茶,孝敬父母。秋菊婶高兴地给老伴冲了一大碗,沙建设喝得肚子“咕咕”响,还不住地吐酸水,胃象用刀刮了一样,气得他把茶叶扔到了窗外,从此宣布他家与茶无缘。
按照沙建设的理论,这种茶祸害人,喝第一碗茶涮走肚子里的油水,第二碗茶涮走肚子里的胃,第三碗茶涮走的就是人的性命,要说养人,还是大山里的白开水,温和可口,经济实惠。
这是一个少有的好晚上。秋后的虫们害怕死亡,便没完没了地呼救。没有风,所有的树一动不动。它们似乎都在算计冬天到来还有多少日子。
油灯一直挺着腰杆,晃也不晃地亮着。沙建设和沙爱国父子二人坐在炕上,灯光把桌子两边的人影放大,各占了一边的墙壁,于是那些保存完整却被烟熏黄了的陈旧年画,就在父子二人的身影里隐匿不见。
沙建设暂时不说话,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影子一动不动。青烟从他的鼻中纷纷回散,照到墙上,像雨天的云。沙爱国就望着这些云不知道傻想着什么。
秋菊婶用刷碗水和剥下的地瓜皮搅拌上青菜叶子去喂院子里的猪。
马耳山一带的乡民们,向来都是在院子的西南角垒猪圈,又当厕所,又当庄稼地里的肥料制造厂,用剩菜剩饭和刷锅洗碗水掺杂着麸糠和青菜叶子喂猪,一年养大一口猪,卖了能过个肥年。
养猪图攒粪,挣钱是枉然。这句俗语说的是庄户人养猪论功夫和成本,没有多少利润,但是猪圈里大量制造的粪水沤土,却是庄稼地里最好的肥料,也是养猪最大的收获。
沙建设见沙爱国正在想心事,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爱国呀,你别怪这次爹把你骗回来竞选这个村委会主任,要是你老爷爷和爷爷活着,他们都会支持这样做。咱们老沙家从你老爷爷起就是党员,一代代都是党的人,都爱国爱党。你能上高中,后来还当了兵,入了党,还在城市创出一片天地,这可都是党和政府培养的结果。在旧社会,哪还有咱穷庄户的活路。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舒服,你可要好好为党着想,为咱马虎沟的人着想!”
沙爱国不知道如何解释,沉吟一下,才说道:“爹,我早想开了,我决定当这个村委会主任,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们当初骗我回来没有直接关系,你也知道,我想走,随时可以走掉,随时可以撂挑子不干这个村委会主任!爹,你老说得对,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何况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作为马虎沟村的一份子,从小喝着马虎沟村的水吃着马虎沟村的粮食长大,我有责任干好这个村委会主任,不辜负父老乡亲们的期望!”
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一处破窗纸响了一下,油灯开始摇曳,一屋子的影子一齐晃动不止,从外面看去,仿佛些妖魔鬼怪挂在墙上乱吓人。
沙爱国正奇怪老爹要对自己说什么话,沙建设吐出一口青烟,清了清嗓,看着沙爱国说道:“爱国,别看你从十九岁当兵离开了马虎沟就没在家里呆多长时间,可爹一直用心在看着你长大,你的一举一动,我虽然没当面守着,但心里明镜似的,所以,你这次从省城里回来,心里明显藏了心事。加上这次鸣生的去世,对你打击很大,所以你才会和王玉贵醉成那样,差点出事,这可不是你行事的作风。现在你娘没在跟前,你告诉爹,是不是你这次回城,你女朋友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你们两个分手了?”
沙爱国一怔,内心的烦恼突然冒了出来,把他整个儿淹没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爹实情。
说到这儿,沙建设又停住不说了,“吧嗒吧嗒”地抽烟。
沙爱国见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中泪光闪闪,又被烟雾笼住,就如一尊年代久远的长满垢锈的雕像,心里涌出复杂的情绪。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像老爹,也许,多年以后,自己也会像老爹这样说话做事。沙爱国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血脉传承,这就是绵延不绝的家族的意义。
沙爱国决定对老爹说实话。
沙爱国有些苦涩地说道:“爹,我也不想瞒您了,茜茜确实和我闹僵了,她不会跟我回到马虎沟,我们分手了!”
沙建设听见儿子亲口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睁大眼睛,吃惊地问道:“真分了?”
沙爱国认真地点点头。
沙建设见自己的猜测成真,心情也突然沉重起来。
这毕竟不是小事,儿子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沙建设一连吸了几口烟,一股劲儿地吐出来,把自己整个淹没在烟雾。过了好久,他才苦涩地问道:“爱国,就没有挽回的希望了吗?你们毕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啊!”
沙爱国点点头,才说:“我知道茜茜的脾气,只要我呆在马虎沟,我们就很难破镜重圆。”
沙建设愣了半天,才说:“这事你先别让任何知道,尤其不要让你娘知道,她向来藏不住事情,会难受死!世事难料,也许以后会有转机!”
沙建设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秋菊婶的在院子里的说话声:“山妹,你一直站在门口干什么?赶紧进屋去啊!”
什么?赵山妹早就站在门口了?这么说,沙爱国刚才说和女朋友分手的事情,她是不是已经完全听见了?
沙爱国心里咯噔一下子,意外地向门口看去,昏暗的灯光中,赵山妹端着一个不锈钢盆在秋菊婶的陪伴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