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
他眼睫浓密,目光似漫天月华洒下,他问我:“你怎么看?”
我沉吟一会,心下愁肠百结,上到心头,脸上带着笑:“奴婢觉得老夫人说得对。”
他不解看着我:“为何?”
“自武陵君伏诛后,鬼方没了强敌,势力强盛,连连在北境夺城掠民抢粮,大有吞并北方之势。此时不除,北境危矣。”
他低声道:“你也舍得让他去北方?他未带过兵,未打过仗,还得了一受伤便血流不止的病,上战场就是让他送死啊。”
“人固有一死,为国捐躯,虽死无憾。”我低着头,手心紧握,他和我没有别的选择,向死而生,向生而死。比起死在监狱,我更想让他死在沙场,那是更有尊严的死法,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他眼神复杂,眼里的光半明半晦,我看不懂这种情绪:“你真这样想吗?”
我并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鬼方人杀我周朝几万民众,总得有个人让鬼方人知道我们的厉害。”
他闭眼想了一会,久久未听见他的答案,我心沉入深渊,耳朵空前灵敏,连他呼吸了几次我都数得清清楚楚。
一共是二十八下。
手心捏到青紫,勇气油然而生,他选择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他的信任。齐王和我分开许久,我不能肯定他还有几分像我从前认识的人,可我不能回头。
“奴婢到齐国的时候,听国中人议论纷纷,说王上不体恤手足兄弟,任由兄弟阋墙,王上何必替摇光君背上骂名?”
他睁大眼睛看我:“你是说……”
我点头:“是生是死,就看华阳君造化,非王上心狠。”
许是我阴谋毒辣,神明惩罚我,让我受着十分煎熬。我捂着心口,心跳才慢慢恢复。
方才齐王下令,封江世白为定北将军,领兵两万,前去北方迎敌。江世白高呼英明,领了鱼符,五天后前往抚城迎击鬼方。
齐王给了他一瓶药,应该是玄元丹,他和我说过,齐王每年给他十颗玄元丹,吃完了就不管他。他沙场迎敌,抛头颅洒热血,十颗远远不够,可我没有办法。
除了祈祷,我什么都做不了。
喜宴收场,我随齐王上了马车,踏上马车的时候,我才鼓起勇气往后看,他一直在后头看我,他等着我回头,我都知道。
这是最后一眼,我想给他留下点什么,可我不知道怎么看他。
这次,我相信他。
我朝他笑,他回我一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充满了勇气,我不怕太极宫的生活了。他是我的希望和光芒,只要他活着,我便有勇气面对残酷的世界。
江世白,你要活着回来见我。
齐王掀开车帘:“后面那辆马车是?”
逢春回答:“是摇光君的车马,天色晚了,摇光君派人护送王上。”
齐王呢喃着:“那马车如此奢华,里头坐的真是护卫?”
我暗自摇头,内心打翻了调味品,甜酸苦咸,百种滋味交集。那辆马车是江世昀送给二哥的,只有二哥能坐。
二哥在里头默默送我离开。每次都是这样,吵完架后,他一句话都不会和我说,总是用这样的举动向我示好。
可这次我无法理解他,方才我和他说的不全是气话。他不该听江世昀,他的法子过于恶毒,会害了他的,但是他不相信我。
从玄武门进去,便进了太极宫。隔着很远,我看到一队人马,簇拥着窈窕秀丽、雍容华贵的女人,夜深露重,灯火晦暗,他们翘首以盼,等着他回来。
内侍远远跑过来,高声道:“王上,王后怕王上迟归,在前方等候许久了。”
齐王不动声色,只是说:“知道了,夜深露重,让她去承明殿等孤。”
夜深风寒,有人等你回家,是一件高兴的事齐王并不开心。
逢春问:“王上今晚可要去王后那?”
齐王脸色差了些:“周显提得灭蝗之策孤还没看,孤去承明殿。”
承明殿。
这是我第一次见王后,她如传闻中美貌大方得体。她亲自捧来一杯热水,笑吟吟道:“妾担心王上喝多了,王上喝了这安神茶,解解疲惫。”
“有劳你,日后不用等孤,你怕孤喝多,孤也怕你染风寒。若是孤不回宫,孤派人跟你说声。”
我听出逐客的意味,她笑容还没有消失,只说:“摇光君办的喜宴,妾放心不下,所幸王上安好,妾告……”她眼神看过来,看着我笑,“之前都不见你在王上身边服侍,是新来的吗?”
我行礼:“禀王后,奴婢卫璇,昨天才到王上身边服侍。”
她亲自扶起我,她掌心温暖,和齐王冰冷的掌心有着天壤之别:“原来如此,日后劳累你多多照顾王上。”
我头低得更低:“奴婢谨记在心。”
“你的手好冷,喝口热茶吧。”她取来一杯茶,亲自送到我手里,“一看我便知道你有七巧玲珑心,一定能侍候好王上,不会像逢春一样,一味奉承。”
逢春跪着:“奴婢不敢。”
王后笑靥如花:“这是恭维你的话。”她眼睛转过来,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茶烫了些,你等凉了再喝。”
她要我现在就喝下这茶,我一饮而尽,这好像是滋补的参汤,我尝不出异样。
“王上,妾告退。”
“阿素,后宫的事有劳你,孤欲让你兄长当上卿,你意下如何?”
王后摇头:“妾的兄长愚钝好色,不能胜任。愿王上另择贤臣。”
齐王闭了眼:“孤的王后果然贤惠。”
王后不再回答,悄悄退了出去。
长夜漫漫,他不要王后作陪,真是奇怪。他们虽然相敬如宾,可连我都能看出来,他们的隔阂比我和二哥还要深。
徐素当了五年王后,齐王恩爱有加,时常宠幸,可她并无子嗣。
他揉着眼睛:“卫璇磨墨。”
我看了夜色:“王上歇息吧,子时已过。”风吹来,烛火灭了几盏,我笑着,“天公也让王上歇息。”
他无奈笑着:“也好,扶孤歇息。”
床上的被子有些单薄,我找了一会也没看见其他被子,正想问逢春的时候,他见不到人影。深夜虫鸣鸟叫,我这才察觉到异样。
逢春侍候王上多年,断不会留我一个人侍候王上,只能是他被人故意引开,这个人刚被齐王夸赞贤惠。为什么说她贤惠,我这才懂。
因为她会揣摩齐王的心思,把我当成贡品献给齐王。
我粗枝大叶,没有留意她在参汤里加了含情草。
齐王目光幽深:“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猛掐大腿:“奴婢方才喝了一点酒,后劲上来了。”我找到一床新被子,把它抱到床旁,喉咙如火烧如虫蚀,我声音沙哑,“王上歇息吧。”
他闻言闭了双眼,我放下帷幕,一步一步退出去。
才走五步,力气已然榨干。四肢百骸如同在火炉里烤着,又像千万只蚂蚁撕咬肌肤,每一寸肌肤发烫发痒,火已在身躯点燃。
含情草如此毒性,难怪不见血不罢休。见血……我记得承明殿挂着一把剑,就在书案旁。我挣扎了一会,我没有力气走过去,我滚也要滚到那边。
“你中毒了,”他横抱我,眼睛发红,“孤会解毒。”
咽喉滚烫,我很难说出话。我躺在柔软的床板上,他解开我一件衣裳,手探上我的脸,“你脸好烫,孤给你倒水。”
他回来的时候就是给我解毒的时候,我的手勉强能动,我苦笑着,他的王后对我用这种手段,他知道了还想将错就错。
我想起他在卫国的时候,我不愿意抄他的功课,他便模仿我的字迹,帮我写好功课交给夫子。可今天,他知道我不愿意,偏要勉强我。
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江世允。
掌心一痛,金钗穿骨而出,血流如注。看到这么多血,我有痛快的感觉,仿佛这血能洗尽今夜发生的荒唐事。二哥能回头,江世白能回来。
四肢还有酸胀的感觉,还不够,我拔出金钗,朝着手腕刺去。这一次挑破动脉,放点血出来,毒能缓解。
下次我要买支贵一点、锐利一点的金钗,金钗只割破皮肉,没有划破血脉,疼痛来得太不痛快,连带他的手都那么冰冷。
“你不必如此。”他掀开帷幕,一手扯下帷幕为我止血,一手喂我黑色药丸,“我说的解毒,是给你解药。”
“别怪我,是你在试探我,”吞了药丸,我的神志有一丝清明,我笑着,“我为什么不能试探你?”
“你!”他气得脸发紫,手却没有停,一手包扎一手上药,“你怎么看我?还和以前一样吗?”
我内心一阵酸楚,加上掌心的伤,我很想哭。这里是承明殿,他的地方,我就是哭得痛快,在他眼里怕是撒泼打滚。
我摇头:“你是国君,我是国君的奴婢,不可能不变,不可能一样。”
我这才发现我早把他当做齐国国君,而不是记忆中的江世允,我们回不到过去了。
“你愿意的话,我做你心中的江世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掌心还在流血,痛感让我无比清醒:“太极宫太挤,我不愿和别人分享夫君,世允哥哥,我和你说过的。”
好多年没有叫他世允哥哥,再叫出口,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知道他不是我记忆中的世允哥哥,我知道现实有多冰冷残酷,可一声“世允哥哥”说出口,我还是哭了。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