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霍乱口服疫苗的阻断率可达85，看来斯年很受上帝的青睐，她成了那15的幸运儿。
关于这场病，说来得的也荒谬。
某一晚，她加班看辣椒红素的研究报告看到了后半夜，肚子突然有些饿，她不想吵醒保姆，便轻轻进厨房给自己煮了几个速冻水饺。
水饺是食堂师傅特地给她包的点心，牛肉萝卜馅的，皮薄透亮，汤汁鲜美，咬一口特别的满足。
可能是她没有生活经验没把水饺煮熟就捞了出来，也可能是餐具没有经过彻底的消毒滋生了细菌，总之，第二天她就开始腹泻、呕吐。
本来，她还没当回事，只以为自己得了肠胃炎，主要是，她丝毫没有怀疑过疫苗的阻断效果。很多人来疫区只需要服用一次疫苗就可以管半年，她生活又这么简单，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吃饭喝水都和员工们一块，别人都好好的，她自然也就没往坏处想。
所以，后面两天她照例都去上了班，可第三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出现了呼吸增快和意识障碍等症状，同事们这才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去了市里的医院。
“金班长，一定要组织好公司消杀啊，早知道如此，我不该来上班的。”临出发前，斯年歉疚地一遍遍对金浩楠嘱咐着。
霍乱传染，虽然还没有到医院就医，可斯年模模糊糊已经对自己的症状有了判断，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后悔，因为她，整个工厂很可能都要遭到封锁。
“小单总，你放心吧，我跟你保证公司不会出乱子的。”
斯年想再说什么，可强烈的呕吐感袭来，她不得不偏过头去。
亲身经历后，她才明白这个病多么让人尊严尽失，当着全公司员工的面上吐下泻这种事如果可以有个选项代替，她真的宁愿直接去死。
她去医院，小六和老余自然要跟着，可很多事情作为男人他们也不好近身，丁妍见状直接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同时不怕死的还有斯年从贫民窟带出来的那个少年mazin，他说他可以帮他们做翻译和医护人员沟通。
瀚海位于穷乡僻壤的工厂离城市很远，等他们抵达有救助能力的医院的时候，斯年已经出现了严重脱水的症状，甚至开始感官迟钝、意识障碍。
医院的传染病科人满为患，到处都挤满了病患，要不是有mazin在，斯年这个外国人估计就被生生耽误死在走廊里了。
不过，陷入昏迷的斯年已经对身边人的奔走没了意识，她只是陷入了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梦里。
她的梦里雾气昭昭，一片白茫茫。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下是崎岖不平的小路，她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可她仍旧那么向前走着。
四处都是虚无，她不知道她所谓的前方到底是何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往前走有什么意义，可停在原地的感觉令她恐惧，这地方太寂静了，寂静到她害怕，寂静到她在心里生出了孤单，也生出了渴望。
她不知道她心里渴望的人是谁，可是她却很清晰地感觉到前面有人召唤着她，于是她选择遵从自己的感觉和内心，向那个召唤靠近。
终于，她拨开了浓雾，一个清瘦的女孩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白衣，却一点也不可怖，她的身上环绕着柔和的光晕，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像个小天使。
“姐。”女孩笑着开口。
“悦悦？”斯年不敢相信地试探道。
“是我。”女孩柔柔回答。
“悦悦！”斯年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眼前的女孩是记忆中的妹妹，却又不是，记忆中的妹妹还是个小小的孩子，而眼前的她怎么看都是个花季少女。
“是我，姐，我是斯悦。”女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这些年你去哪了？你过得好不好？姐姐真的好想你啊，悦悦，原谅姐姐，当年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悦悦对不起，一切都是姐姐的错……”
斯年哭到抽搐，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可她却混不在意，只是用双手捧着斯悦的脸，一刻都不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姐，你不用自责，我现在挺好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再也不用对付那些讨人厌的奥数题了。”
斯悦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斯静，但她却比她更柔和，更让人怜惜。
自从她们姐妹出生，身边的人就不止一次说过，姐姐像爸爸，而妹妹像妈妈。可斯静最后却亲手把这个最像她的小姑娘给扼杀了。
“真的？”斯年仍是哭，她把手放在妹妹的脸上，她的脸冰块一样冷，没有任何温度。这让她无比相信眼前的真实，只有死了的人身体才是冰冷的，而她的妹妹也确实死在了八年前。
八年前，斯悦十二岁，那么算起来，她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吧？可为什么二十岁的她依旧这么清瘦弱小？一定是因为那边没有人好好照顾她。
嗯，一定是的。
“悦悦，你要多吃饭，多吃饭才能长身体知道吗？”斯年急急叮嘱。
“我知道。”
“是不是那边的饭不好吃？”
“不是……”
“悦悦，姐姐陪你一起去那边生活好不好？我跟你说姐姐现在也会做饭了，我跟食堂的师傅学会了包饺子，我会捏那个元宝一样的形状，特别简单。我记得你最爱吃茴香馅儿的饺子对吧，你带姐姐一块去吧，姐姐包给你吃。”
斯年死死抓住妹妹的手腕，几乎把指甲陷进了她的肉里，可她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
“不用了姐，我不能带你走，还有个人在那边等着你呢。”斯悦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着天真烂漫的，没有任何烦恼的样子。
斯年疑惑地皱起了眉，她完全想不起这世间还有值得她留恋的人。
“谁？”
“云城哥哥呀。”
斯悦伸出手，斯年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目之所及的却仍是一片浓雾。
“云城？”
“对啊，姐，我真的很好，你别担心我，去找他吧。”
斯悦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段，然后她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斯年半晌，仿佛是要把她这张脸刻入记忆深处，即使经历轮回也不会将她忘记似的难舍和难过。
“姐，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会见到云城哥哥了。”斯悦推了斯年一把。
“那你呢？”斯年仍恋恋不舍地看着她。
“我啊，当然是去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去了，你不必再惦记我，我像你保证我过得远比你想象的好。”
“你保证？”
“嗯，保证。”斯悦灿笑，脸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璀璨的冰折射着月亮。
斯年终于安心地向前了迈了一步。
然后她回过头来，倒退着走，每走一步，她都用尽全力和妹妹挥着手告别。好像梦里的她也知道她们不会再见面了似的，这一次，真的是永别了。
“再见，悦悦，姐姐永远爱你！”
斯年一边后退一边挥手，直至那个清丽的少女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鼓起勇气转身向斯悦指给她的路跑去，那条路的前方有明亮的光，大雾逐渐稀薄，一个五官舒展、线条利落的男人出现在光源处。
他的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眸光里都是她不忍直视的深情。
“云城？”
“年年，你醒了？”
云城落下泪来，斯年看见他的白眼球上面都是红血丝，跟几天几夜没睡了似的。
斯年四处打量了一下，梦里的浓雾已消散不见，她这下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一间医院的病房，入眼都是白色，空气里都是消毒水呛人的味道。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患了霍乱，小六几个人把她抱上了车，车子一路疾驰，晃得她昏昏沉沉。
她患了霍乱。
她在非洲的医院里。
那么，眼前的云城又是怎么回事！
斯年攸地转过头来，这个动作太大，她的头一蹦一蹦地疼。
“云城？！”
“是我。”他握住了她手。
“你怎么在这？！”斯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可她力气太小，她的手在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手上粗糙的茧子。
这触觉真实到让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梦。
“你好点了吗？”
他不答她的话，只是一直在急切地问着他所关心的问题，仿佛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我问你怎么在这？！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疫区！你不要命了！而且，你怎么不戴口罩？”
斯年气极，但身体的虚弱却承受不住她剧烈的情绪的波动，她一阵头晕目眩，但语气却仍是硬硬的，“谁让你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的？！”
“你别担心，我出国前已经服用疫苗了。”云城的眼泪弥漫上来，可他的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他笑的很开心，很幸福，好像今天是他什么了不得的大日子。
“我也是服用了疫苗生的病！疫苗不是百分之百的！你有没有一点医学常识啊！你快离开这，这真的……”
斯年仍在急急地说着，可下一秒，她已经被他拥入了怀中。
她看不到他的脸，却深切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她不知道他此刻是在哭还是在笑，可她却清晰地跟他共了情，他此刻血液里奔涌的红细胞上除了承载氧气，恐怕还承载着一种叫做失而复得的喜悦。
看来她真的差点死在异国他乡，再也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傻子。”
斯年轻轻地骂。
“你到底来干嘛来了？”
“我来兑现我的承诺来了。”云城松开手，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过他的一个军绿色的双肩包。
“什么？”斯年不解。
“两年前，我不是答应送你个葡萄藤的包包吗？现在它完成了，我来亲手把它送给你。”
云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野山葡萄编制的托特包，包包在自然光下泛着光泽，温润大方，手柄上坠着小柿子形状的藤编挂饰，看着小巧又喜人。
斯年记得之前某一奢侈品牌推出过这个系列，主题元素就是藤编产品满载着时光和自然的馈赠，流露出的优雅、洒脱和自由。
“喜欢吗？”他孩子似的把礼物呈现在她面前。
“嗯。”
“我不要你说嗯。”云城学着她之前说话的口气。
“喜欢，谢谢你啊阿城，为了送这件礼物，跨越山海来看我。我回头可以用它来装我们农场里的万寿菊。对了，你见过上万亩的万寿菊吗？就是《寻梦环游记》里迎接亡灵的那种热烈的黄花，特别特别美。”
斯年弯起眼睛勾起唇。
她大概脱水脱得太厉害了，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也可能是她太幸福了，幸福到不想用泪水模糊眼前的一切。
“那你快点好起来，好带我去看你的万寿菊花田啊。”云城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
“嗯。”
斯年在医院住了两周才彻底治愈，这期间云城一直陪着她，好在他身体素质比较好，而且比较注意手口卫生，最后倒是没有被传上。
另一个比较好的消息是，瀚海整个工厂封控了一周后也解了封，官方对他们的水源和食物进行了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
所以整件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斯年太缺乏生活经验了，食物没有彻底煮熟就直接入了口。
她住院这段时间，公司两个基地已经以她为反例开了好几次防疫会议了，会议主持人吐沫星子满天飞，一再强调，所有在职员工，无论中方还是外籍，特殊期间都只能吃公司食堂，一律不准私下开小灶。
好嘛，一不小心又成公司典型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你们谁要是以后要是敢那这件事笑我，一律扣奖金。”斯年板着脸，看着眼前的小六，老余，丁妍，以及mazin
“你放心，小单总，我不会和钱过不去的。”丁妍忍俊不禁。
小六和老余将脸转向车窗外，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个mazin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用英语问，“为什么要笑你？我还觉得我们应该开个party庆祝一下呢。”
“庆祝什么？”斯年淡淡地看向他。
“庆祝你活下来啊！活着就值得庆祝！”
“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城笑着教mazin。
斯年扶住了额，也把视线转向了窗外。
病了一场，她整个人清减了很多，鹅蛋脸都变成了瓜子脸，一双明眸更深邃了。
此时正值三月，非洲的初秋，像所有的秋天一样，同样碧空如洗，层林尽染。
她和薛朗谦的婚期，就定在这一年的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