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家怨
生活本不苦,苦的是欲望太多;身心本不累,累的是背负太多。再苦,都要用今天的微笑,把它吟咏成一段从容的记忆;再累,都要用当下的遗忘穿越人生的红尘,给自己一份生活的乐趣。其实,人活的是心情,过得是快乐,穷富、得失、成败,犹如过往云烟,风吹即散,不必计较得太多。然而,像钟世华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理解得了其中的奥秘呢?
这次较量,郭世夏、钟世民赢了。哥俩合作摧毁了他们大哥所在的组织,而钟世华虽然未伤及性命,他所在的组织却遭受了重创,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临了,组织还是不在了。此时,钟世华若是幡然醒悟,兴许还有救。然而,这个人不知悔改,不自量力,竟然逃进日本领事馆,寻求外援,谋求东山再起。他错了,他也不想想,小鬼子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无名小卒的鬼话,结果可想而知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仍然心存侥幸,灰心、失望、落泊,仅仅闪念之间,随后,慌忙逃回扬州,梦想借助贾馨伊,依靠盐运厂,卧薪尝胆,寻找机会,谋求东山再起,重出江湖。
钟世华想得太过天真了,这样的年代,这样的现实,仅仅靠他人的恩赐换不来自己美好的前程。他逃回扬州,本以为见到贾馨伊,诉诉衷肠,赢得同情,二人联手,重操盐运旧业,谁知,到了步行街,走进贾馨伊的外宅,更是令其大失所望。贾馨伊见他进来,不仅没有了往日的热情,而且对他一脸的冷漠,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临走,对他还抛下一句“放着南京多好的地方你不呆,跑回扬州干什么来了?”
“宝贝!我可想死你了,这次回来不走了。”
“钟世华!有没有搞错,谁是你的宝贝?石贤慧才是,找她去呀!听说你们孩子都生了,就我一人还蒙在鼓里,行啊你,今天告诉你,从今往后,不许踏进贾家大门,走走走,少来这一套,老娘不稀罕。”说完,见他依然站在那里,当下,继续数落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啊!跟你爹一个德行,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可别后悔啊!”说完,扭屁股就走,同时撂下一句“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随即,给门房招了招手,气急败坏地走了。
贾馨伊走了,钟世华呆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也照着贾馨伊的举动,给门房的人同样招了招手,接着又摇了摇头,心想,你以为你贾馨伊是个好东西啊?不就是看着老子失了势,立马反脸不认人,你她妈的变得也忒快点了吧!她都这个德行,有其女必有其父,料定她的父亲肯定不会是什么好鸟,所以,当下决定,干脆去找石贤慧,谅她不至于这样对待自己吧?!
钟世华来到石贤慧的住处,也就是他在扬州的外宅,还不错,见他进来,石贤慧一改往日的无奈,热情、兴奋、关心,连称呼都变了,直接喊起了老公,这倒让他甚感意外,愣了愣,回头打声哈哈,连搂再抱走进了内室。
其实,没什么奇怪的。这是一个人的理念与认识的不同,对问题的看法不同罢了。贾馨伊看来,钟世华失败了,前途没有了,荣华富贵自然也就结束了,跟着这样的人,将来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而石贤慧恰好相反,她觉得钟世华虽然失败了,前途没有了,可人还在;盐运厂没了,两手还在。今后,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这样,用不着天天提心吊胆,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落得人财两空,没这个必要,应该是这个理儿吧!
钟世华心里明白,目前来看,自己若是经营盐运厂,凭着贾家爷俩的德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倘若交给石贤慧,由她去经营,贾馨伊是她的姨娘,盐运厂该不会有问题。扬州由她经营,自己往返扬州、威海,两不耽误,岂不更好。这次,他说的倒是实话,所以,在扬州小住了数日,随后,装了几船盐料,连日押运盐料赶回了威海销售站。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十来天,官府派人过问盐运厂,听说盐运厂归了石贤慧,官差绕着厂子,多次了解,临了,二话没说走人了。
钟世华押运盐料回到威海,威海的销售站,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简直弄得一团糟。自从郭世夏将甄明强一枪毙命,钟家销售站曾经红火一时,可是,半年过后,突然有一天,来了一帮人,坐在销售站门口,不是进站闹事,就是向旁人解说,销售站的东家黑心肠,销售的东西是假的,这样一来,销售站的生意被搅和的难以经营下去。
事后得知,这些人都是时任济州市长胡应付从中作梗,背后设计陷害的。
当初,郭世夏处理销售站被查抄的时候,并未开枪打死胡英付,仅仅将其打伤了。对此,他怀恨在心,多次向上级反映,但始终未能得到满意的答复。不过,胡应付之所以能够混到今天,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这个人表面看起来,给人的印象,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人前装孙子,人后是豺狼。自从上次从郭世夏那里吃了亏,每每想起,恨得咬牙切齿。过了些时日,他就四处打点,托人帮忙,处处刁难钟家。前些日子,听说钟家三个儿子相互残杀,因此,当他听说后,变得更加嚣张,一改过去的做法,由暗转明,而且,在威海纠结了一帮地痞流氓,天天来到销售站闹事。这天,听说钟家几船盐货进了码头,早有官差通报上去,当下,火速派来一队官兵,问都没问,直接把船扣下了。
钟世华再次失算了,可见,他把问题想得太过简单了。他回到威海,货船被扣押,销售站门前闹事,见此情况,而他丢下货船,匆匆赶回了钟家楼,请求父亲出面,寻找解决的办法。可是,回到家里,瞅见父亲拄着拐杖,知道大势已去;再瞅瞅老婆海阳和两个未成人的孩子,不管咋说,自己是个男人,又是个父亲,活了三十多年,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甭说钟家的列祖列宗,就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觉得没脸再见了。此时此刻,他想到了自杀,想到了逃避。当然,也想到了豁命,想到了抗争。至于找谁索命,跟谁抗争,显得束手无策。事情到了今天,他也实在没招了,一屁股坐在院子的石墩上,呜呜痛哭起来。由此可见,男人的血性在他的身上彻彻底底消失殆尽了。
这天,在饭桌前,钟家老小围着餐桌,七嘴八舌,开起了钟世华的玩笑,不曾想,几句玩笑话,竟让这个失缺了血性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
“大哥!我家老郭见到没有,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呢?!”
“嗨!弟妹!你说老二呀,人家干的是国家大事,在老二眼里,我这个大哥算什么嘛!”
“不会吧?我怎么听说,在南京您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呢!”
“甭提了,甭提了,过去了,过去了,老二才是国家的栋梁,咱可跟人家比不了。”
“对了,大哥!看见老三没有,前些日子,听说连小命都差点没了,给俺说说,这是咋回子事啊?”
“你说的是哪档子事,我怎么没有听说呢?!”
“大哥!不会吧?俺咋听说,是他大哥告的密呢?!”
“弟妹!大哥给你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家老三代表革命的新生力量,代表中国的未来,大哥能有今天,还不都是你家老三的功劳啊!我正想求弟妹发发善心,给老三说说情,甭再穷追不舍,放过大哥一条生路吧!”
“大哥!俺是当妹的,不是俺说你,你去求求二哥、三哥,不管咋说,你们是亲兄弟,不至于这么绝情,连亲哥都不认了吧?!”
“小华子!我听说,你把盐运厂交给别人了,这可不行,盐厂是你姨奶经营了一辈子的心血,你小子赶紧给我要回来,不然,我会跟你拼命的。”
“爹!你天天不在家,回来就让爷爷生气,听婶子说,你是不是当了汉奸、卖国贼啊?!”
“够了,谁都别说了,你这个兔崽子,谁说你爹是汉奸了?”众人的数落,激发了他那所谓的男人的自尊,当下,把碗一摔,饭没吃,招呼没打,冲出钟家大院走了。海阳后面跟着追了几步,喊叫了几声,而他则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走了。当时,钟穆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好歹有万娣在一旁连推拿再安慰,临了,这才不至于出什么事。
万娣不愧是钟家的当家人,瞅瞅众人愤怒的目光,上前替大伯哥作了几句解释,这才让室内的气氛舒缓了许多。
“各位嫂子、妹妹、侄子、侄女们,要俺说,大哥这样做是不对,外人不理解也就算了,可是,咱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大哥这次回来,知道错了,知错就改,这是钟家的家训,刚才,我也是多嘴,跟着大家瞎起哄,嘴里没个把门的,顺嘴秃噜了几句,事后想想,这个时候,咱们要是都能伸出手,拉大哥一把,兴许,对钟家是福,要是跟外人一样,数落、嘲笑、责难,那就把大哥推向火坑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万娣说完,钟家上下没人再吱声,纷纷起身走了,就连钟穆春都觉得自己的话,不像是一个父亲教育子女的方式与方法。当下,瞅了眼万娣,深深叹息一番,心想,让这小子受受刺激也好,不然,三十好几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嘛!这就是命,跟谁搞争也不能跟命抗争啊!想到这儿,叫了声三媳妇,万娣听得公爹喊自己,放下手头的活,跑过来问公爹,见他连连招手说:“老三媳妇,你说的对,我呀,今儿死了,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倒不如你看问题看得长远,惭愧!真是惭愧啊!”说完,起身就走。万娣顺口回答说:“爹!您这么说,折煞俺了,俺就是顺口一说,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钟穆春连连摆手说:“好好好!咱不说这些了,我是想……”“爹!有啥吩咐,尽管说,俺听着呢!”“我想托你给老二、老三再去封信,让他们出面做做老大的工作。经这么一折腾,如果他真的知错了,自然是好事,万一他是一根筋,再出点啥事,他们娘几个将来咋过嘛?!”说着,指了指海阳娘仨住的屋子。“好好好!俺立马就去,您就放心吧!”
这次,还真让万娣猜对了。当时,钟世华回到家里,在他的心里,曾经反思过,也曾有过悔改的念头,他觉得有些事、有些方面自己的确错了,至于错在了哪儿,并未参悟出来;他曾经试想过,在家踏踏实实过日子,抽时间跑趟扬州,运盐贩盐,日子该不会太差的。这么多年了,自己亏欠海阳和孩子的太多了,是该弥补一下自己过错的时候了。
可是,天不留他钟世华,家也不留他钟世华。
当然,他这样的人,究竟是良心发现,还是自己的闪念之间;他这么厚脸皮的人,因为家人的几句刺激就走了,那就不是他钟世华了。
从家中跑出来,他并没有因为家人的几句话,彻底改过自新。事后,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是上天不公,不行,还得走趟济南,必须另谋生路,另寻靠山,实在不行,重新杀回扬州,即便给贾维民、贾馨伊当条狗,我也认了,自己干的本来就是人狗不分的事情嘛!
他是这么想的,自己即使有些地方做的过头了,但还没到罪可至死的地步,这次出去,说什么也要闯出点名堂,非得让你们求我不可。如今,依然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错的是时代,这样的话,亏他能够想得出来,不过,如此说来,这才真正像钟家老大钟世华说的话。
钟世华离家出走,不辞而别,走后第三天,晚饭过后,钟家发生了一件怪事,郭家昌意外失踪,全家出动,左邻右舍找遍了,谁也没见到小家昌的踪影。
万娣请求公爹报案,钟穆春摊了摊手,摇了摇头,就在闪念之间,万娣急忙喊来盛霍南,让他叫上小达子,两人搭伴走趟济州,一来顺便向官府报案,二来给二哥拍封加急电报,请他尽快早点回来,万一……
盛霍南按照万娣的吩咐,回屋跟小世珠说了一声,拉起小达子一并赴济州去了。在他走后不久,一个陌生人过来传话说:“钟家拿一万两银子换回孩子,某日某时某刻,一手交钱,一手换人,过期不候。对了,不得报官,不得掺假,否则,后果自负。”说完,扭头走人了。
钟家人一听,全傻了。天啊!一万两?钟家连人和家产卖光了,也不值一万呀!穷疯了,还是饿傻了;这是跟钟家有仇,还是要置钟家于死地呢?
这时候,唐月也不管什么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身份,满院子乱哭乱叫,咬牙切齿,破口大骂,说:“这是哪个王八蛋,操他八辈子祖宗,孩子跟他无怨无仇,有种,冲我来,要是知道是谁干的,我会亲手宰了他,让他死上一百回!”
“孩子他娘,你还是省点力气,早点想想辙,找见孩子要紧啊!”
“你说得轻巧,我想什么辙,老二那个混蛋,谁知道他在哪儿呀!”
“对了,给你爹发封电报,让他派人过来不就得了。”
这下子倒是提醒了唐月,她立刻停止叫骂,从屋里找出父亲送她的袖珍手枪,独自一人,匆匆上路,直奔济南去了。
钟家楼沸腾了,钟家热闹了,人们第一次听说,小小钟家楼,竟然会发生绑票的事。
小家昌失踪后,钟穆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柱起拐杖,围绕着门前的池塘转来转去,多少次谋求登上红叶亭,但始终觉得力不从心,老了,果真老了,当下,一边想一边柱起拐杖,走啊!走啊!走几步,歇一歇,不知歇了多少回,终于爬上了山顶的红叶亭。当他矗立红叶亭下,遥望大海,默默沉思,不知是期盼老二早点回家,还是思考救助孙子的良策。
从孙子的失踪,联想起老大的不辞而别,老二的草率行事,老三的好学上进。突然,他的内心滋生出一种不详之兆,担心、担惊、担忧,而且,这种担忧随着大海的起起落落,像一块石头堵在了他的心坎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并且,越来越重,使他害怕,令他恐慌,坏了,坏了,想到这儿,当下,提起拐杖,既不管山路不山路,更不管自己老没老,连滚再爬,跌跌撞撞赶回了家。
从山上跑回家里,差点闹出人命来,不过还好,钟穆春进得家门,直接冲进了老三媳妇的诊所,留下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快!快点叫老三…叫老三回来,寻找…寻找小家昌,不…不然,后果…后果不堪设想。
万娣赶紧过来给公爹把脉诊疗,他把她拨到一边,指着自己的嘴,听他说话,这下,倒使得万娣一时懵了。万娣心里想,公爹这是咋得了?为了孙子的事,不会气得老糊涂了吧?人家孩子的事,不让人家孩子爹回来,让俺家那口子回来,他又不会掐不会算,咋能处理得了嘛?
不过,万娣是个孝顺的媳妇,听了公爹的话,连连哎哎两声,但并未作出任何的反应。钟穆春知道三媳妇的心思,这种情况下,哪儿有时间啰嗦,没办法,只好用低微的声音作了简单解释,万娣听懂了,当下,这才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啊!公爹说的估计不会错,于是,答应一声,急匆匆回屋,忙慌收拾了收拾,刚要出门,正好撞上盛霍南,一把拽住他说:“小盛!跟嫂子走,再辛苦一趟,咱们边走边说,路上详细告诉你。”说着,拉着盛霍南就走。
其实,就在这个时候,钟世华偷偷回了趟钟家楼。本来,他是计划回家的。可是,走到村口,听说老二的儿子失踪了,开始并不信,后来说得多了,也就信了。当他站立村口,发了会呆,有的邻居见到他,当时,问他去找小家昌吧?他未置可否,只是连连点头,随后,匆匆上路走了。钟世华之所以折返回来,原本是想最后看一眼老婆和孩子。这样,不管将来是死是活,走到哪儿,总算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对于缘何路过家门而不入,据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从不辞而别,钟世华先是来到了威海销售站,而销售站的销售冷冷清清,所以,也就无心过问,因此,简单作过交待,只身又到了济南。可是,到达济南后,相继探访了一些故人,而每每拜访一人,不是冷言冷语,就是谎称有事,当面谢绝,不肯相见。对此,他依然没有死心,又去了一趟日本驻济南办事处。这次,小鬼子挺精明,对他的答复是:乐意留下,可以,负责喂马,干就留下,不干走人。由于四处碰壁,受尽凌辱,临了,这才连夜赶回了钟家楼,不曾想,家里又出了事,吓得没敢进门就跑了。
我的亲爹哎,你让儿子咋办嘛?走,回扬州,至少,扬州还有石贤慧,正因为心里的这点信念,当下,他双腿下跪,朝着钟家方向磕了三个头,起身、抹泪、上路,愤愤地直奔扬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