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牵挂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万里儿不愁,这是源于每个做父母的天性使然。但身为子女却并非尽然,小时候离不开父母的怀抱,这是源于担心天将坍塌,躲进父母的怀抱,就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羽翼渐渐丰满,开始试着走出家门,独自觅食飞翔,这是源于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钟穆春父子二人一路奔波,几年前,繁花似锦的扬州不见了。而展现在眼前的,除了残垣断壁,就是房倒屋塌,战争留下的创伤依稀可见。两人徒步走进盐运厂,门口传达室还是老王头在值守。当时,正坐在传达室的椅子上,头忽高忽低,眯眼、瞌睡、打盹,一声喊叫,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瞅见是钟厂长,匆忙开门迎接,父子二人进门一瞧,傻了。
“我塞!这是咋得啦?”他突然冒出一句,似乎不是在问守门的老王头,而是在问他自己。乍一看,院子里杂草丛生,垃圾遍野,给人一种满目沧桑的感觉。
父子二人转也没转,临走,跟老王头打了声招呼,尔后,行走十余里,天黑赶到了黄晓珊的家。可是,来到家门口,抬头一看,大门紧锁,连喊数声,无人应答。当下,钟穆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掏烟、装填、点燃,使劲抽了几口,心想,咋办?找穆秋?还是在此等候?唉!干脆甭去了,贸然过去,也是给他们添乱,反倒打乱了他们的生活。得!暂且住下,慢慢再说吧!当下,父子二人寻找了一家旅馆暂且住下,次日一早,早出晚归,多方打听,寻找黄佳栋的下落。
这天,爷俩闲着无聊,逛至步行街,逛着、逛着,一时没留意,竟然来到了贾馨伊外宅的大门前,甭说,巧了,正好碰见贾馨伊从里面出来,二人相见,一下愣了,还是贾馨伊显得大气,上前推了他一把,朝他打趣道:“哎哟!我的天哎!这不是名杨天下的钟大人嘛!今天,您这个大忙人怎么也有闲心跑到我们的小胡同里来玩啦?!”
钟穆春从追忆中回过神,抬头一看,吃了一惊,眼前的贾馨伊,虽然不似早前那么的青春可爱,但少妇的丰润依然不减当年,随即哦哦两声,哈哈笑了笑,说:“幸会!幸会!真是没想到,还能再次碰见您!”
“瞧你说的,我又没死,怎么就见不到啦?!”
“您千万甭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得,是我说错了话。对了,跟您打听个人呗!”
“你看你,我又没怪你,找谁,说呗!”
“您和佳栋是老同学,又是好朋友,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你问这个,可是问错人了,人家有什么事,怎么会向我汇报嘛!对了,有件事告诉你,我离婚啦!”
“您如果有时间,抽空帮我问问,看看佳栋在哪儿,我姨娘在家想她了。”钟穆春茬开贾馨伊的话,答非所问,撒了个谎,继续解释说。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提供个信息,就看你的运气如何了。”说完,并未给出他的答案,而是扭头就走,钟穆春紧着追了几步,再三请求说出黄佳栋的信息,贾馨伊这才停下来,想了想,从包里掏出笔,写了张便条,塞进他的手里,随后摞下一句“今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说着,扭屁股走人了。
这爷俩照着贾馨伊提供的地址,一路打听,果真在郊外的一个农家小院里,误打误撞,见到了黄佳栋。
兄妹相见,黄佳栋像是遇见了救星,一头扑进钟穆春的怀里,呜呜痛哭,哭着、哭着,又破涕为笑,说:“瞧我这点出息,当着孩子的面,多不好意思嘛!”
“小华子!快,叫姑姑,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佳栋姑姑!”
钟世华这点倒是在行,喊了声“姑姑好!”接着,自我作了一番介绍说:姑姑!我叫钟世华,在家的时候,经常听我姨奶说起过您,今天,我爹带着我向您学习来了。你别说,钟世华简单的几句话,倒是出乎钟穆春的意外,没想到自己心中的那个不懂事的儿子,说出话来竟然一套一套的。
黄佳栋回了一句“小华子是吧!你好!你好!让你见笑了。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跟你爹一样,嘴甜,逗小姑开心,盐厂都让小姑弄得快倒闭了,还能跟姑学什么呀?!”
“对了,佳栋,我们爷俩去过盐厂,怎么停业了?!”
黄佳栋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先让父子二人进屋,坐下、端茶、倒水,接下来,这才把盐厂的情况简单作了解释:近年来,自从跟潘新升结婚后,随同丈夫来到了潘家。后来,潘新升参加了北伐军,她留守在家,两个家,两处院子,日子过得很清苦。哥!你想想,如今,兵慌马乱的,我一个女人家,开厂子即便挣上几个钱,挣也是白挣,全让官家收走了,今天这个税,明天那个捐的,怎么开得下去嘛!”说到这儿,咽了口唾沫,抬头瞅了眼她的大哥,又看了眼她的侄子,岔开话题反问道:“大哥!我妈怎么样?我正寻思着,哪天过去看看我老妈呢!”
“姨娘挺好的,咱家人手多,忙了这头忙那头,整天在家闲不住,不过,你放心,她可开心了。对了,佳栋,这次过来,想让小华子留下,帮你照看厂子,前几天,山东那边刚刚筹建了销售站,无论如何,咱家的盐厂不能倒,这可是姨娘一辈子的心血啊!”
“大哥!你也去过了,就这个烂摊子,你看着办得了,反正,我是不想再折腾了。如今,我家老潘究竟在哪儿,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我哪儿还有这份心思管什么盐厂不盐厂的嘛!”
“妹子!你在家待着,厂子交给我们爷俩,放心就是了。”
说到这儿,黄佳栋突然想起,光顾着说话了,估计爷俩还没吃饭,谎称进厨房做饭,钟穆春一把拦住,她倒没再谦让,这样,钟穆春主厨,黄佳栋搭下手,仨人同时动手,做饭、炒菜、煮汤,一会便好,半个时辰过后,吃饱喝足,黄佳栋又陪同父子俩跑来娘家,打开门,暂时让爷俩在此落脚住下了。
第二天,钟穆春说干就干,凭借多年的盐运经验,不费吹灰之力,找来十几个过去的老工友,这些人因为长期无事可做,正在发愁无米下锅,听说钟厂长开工,所以,争先恐后赶来应聘,而且,干活不惜余力,干劲动力足,短短三五天,拔掉荒草,清除垃圾,清扫车间,盐厂重新焕发了生机。
近来,钟世华经过老爹的一番耐心开导,想想家中的老婆和孩子,脑子开窍了,自从来到扬州,暗暗下定决心,要在扬州干一番自己的事业。
过了没几天,钟穆春拉起小华子又去了钟慕霞姐弟二人的家,相继给小华子介绍了他的大姑和二叔。这次,钟穆秋做东,邀请了钟慕霞、黄佳栋,一家人边吃边聊,他们说到了时局,谈到了家庭,聊到了盐运,聊着、聊着,聊到诊所时,钟穆春一拍脑门说:“哎呀!瞅我的脑子,咱钟家两个大郎中,我咋忘记这茬了。”
“大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钟穆秋反问道。
“你可不知道,我家三小子,就喜好当个郎中,说什么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不就是给人看看病嘛!”
“大哥!你怎么不带他一块过来,让兄弟瞧瞧,眼下,这儿正缺个帮手呢!”
“这不正说此事的嘛!下次,下次一定让他过来,跟他老姑、老叔学学医道。一家人聊得正欢,黄佳栋忽然起身,手里捧着一封家书,现场宣布说:“我妈妈来信啦!”
钟穆春上前举手要夺,黄佳栋抖个机灵,没够着,并趁机宣扬说:“你着什么急嘛!告诉你,都是大哥你盼望的好消息!”
老大媳妇生了个儿子,老三跟万娣成亲了。目前,万娣也怀上了孩子。听得此话,心里当然高兴了。钟穆春当即表示,喝一大杯酒,以示庆贺。可是,听说老三有心要去外出谋生,说什么,出去闯自己的大事业,这倒让他显得沉默了。
值得欣慰的是:老三有了自己的主见,懂得走出家门找寻自己的事业了;令他担忧的是:你说婚都结了,孩子都有了,抛家舍业,什么都不要了,这不是胡闹嘛!
“喝喝喝!今儿高兴,对了,明天开工,你们姐弟俩且得过来参加开业典礼,说定了,不准请假哟!”
“会的!会的!放心吧!钟慕霞、钟穆秋姐弟二人瞅见大哥喝得有点多,连声答应,同时劝慰说:“大哥!咱们别喝了,赶紧回家,早点休息,你们明天还要举办开业庆典呢!”
“喝喝喝!一切准备妥当,今儿高兴,不醉不归,来来来,再干一杯!”
钟穆春端起酒杯站起来,可是,无人响应,这样,在众弟妹的劝说下,只能就此打住,既然如此,他也没再坚持,于是,交待小华子,喊了两辆人力车,将黄佳栋顺道送往家里,父子二人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次日一早,钟穆春喊醒小华子,父子二人急急忙忙赶来盐运厂,招呼众人,准备会场,折腾半天,九时许,会场就序,人员到齐,开业庆典正式启动,黄晓珊盐运厂再次开张营业了。
然而,令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庆典仪式结束,地方官吏一窝蜂全来了。政府纷纷派人阻挠,工商、税务、消防,查账要钱,此外,还有一些地方黑势力趁机跑来捣乱,派人上门收缴保护费,可谓应接不暇,焦头烂额,每天回到家里,都被折腾得简直快要疯了。
这时候,钟世华才华外露,凭借几年的衙门经验,左右逢源,并征得父亲同意,该送礼的登门送礼,该上门交保护费的登门答谢,并在扬州凤云阁大摆宴席,宴请当地所谓的父母官和地头蛇,这就是官场。衙门里有人一句话的事,衙门里无人挺难的事。这一点,事后,钟穆春自愧不如,甚至有点甘拜下风了。
一年后,钟穆春瞅准时机到了,决定赶回钟家楼,开拓北方市场,一来担心老三若是真的出外寻求什么事业,似乎不怎么靠谱,必须得了解清楚;二来小华子对于应酬之事,显得很老道,自己也该放手了;三来家中没个男人照应,担心时间长了,恐怕支撑不下去,会惹姨娘不高兴的。考虑到这些,接下来,钟穆春相继见过钟慕霞、钟穆秋和黄佳栋弟妹仨人,简单作了解释,同时,烦请他们抽出时间多多提点小华子,有些事甭做得太过了。
这些安排妥当,他便租借了几条货船,亲自押运盐料,不日,从扬州出发,迎风破浪,赶往威海走了。货船在码头靠岸,钟穆春停下船,当下跑到销售站,通知了守门的老师傅,清理库房,准备接货,同时,一方面招呼雇工卸船,另一方面安排雇工联系批发与销售。并且还连夜制定了销售规则,招聘了雇员,结合当前的市场行情,几经交待,批发、零售,灵活掌控,齐头并进,而且,销售与薪水挂钩,多销多得,这些交待完毕,又亲自盯着销售了几日,随后,这才匆匆赶回了钟家楼。
从威海回到钟家楼,听了姨娘的介绍,再瞅瞅家中的情形,倒也放心了不少。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老三真的外出谋生走了。问及万娣,连她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后来,听说去了济南,至于在不在,那就不得而知了。
次日,钟穆春向姨娘问了安,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征得姨娘同意,当天下午,直奔济南,在济南调动了所有的亲朋关系,四处打听老三的下落,半个月过去了,走遍了济南的大街小巷,连一点音信都没打听到,心想,说不定老三根本没来过济南,我看还是听天由命,马上快到年底了,照钟家家规,孩子们也该回家过年了,所以,钟穆春抱着这种侥幸心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返回了钟家楼。
从济南回来,小世珠却一反常态,天天围在他的身边,爹爹长、爹爹短,讨好问安,或者,随便寻个理由,陪他聊上几句,表现得异常亲近与热情。事后想想,察觉苗头不对,于是,喊来小世珠,打着哈哈问了问:“闺女!有啥心事?直接跟爹说,你就别再藏着掖着了。”
“爹!没啥事,嘻嘻!还是让姨奶替俺跟你说呗!”
这闺女,跟爹还见外,他叹了口气,走回屋里,来到姨娘的跟前,给姨娘讲述了小世珠几天来的反常举动。黄晓珊一听,自然心知肚明,满心不悦地说:“我说小钟子!瞧你这爹当的,自己的闺女啥心思,你还不知道啊!这个鬼丫头,想让我这个老太婆给她做挡箭牌呗!”黄晓珊的一番话,听得他更是一头雾水,接连追问几次,这才明白了姨娘说话的意思。
“姨娘!我是真不明白,你就甭卖关子了。”
“哎哟!我的儿哎!瞅你这爹当的,你的宝贝闺女不就是想嫁给盛霍南这个小戏子嘛!”
钟穆春连连拍了几下脑门,恍然醒悟道:“对对对!您看我的脑子,整天在想什么呢!对了,姨娘!您是知道的,走前,咱们交换过意见,我是不会答应的。”
“是啊!要不是有你这些话,说不定,老三成亲,你的宝贝闺女早跟着一起进入洞房了。当时,我给她撒了个谎,说是等你回来再说,这下好了,人家爹回来了,可就没我的啥事啦!”说完,拄起拐杖走开了。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盯住钟穆春说:“我说小钟子啊!姨娘告诉你,你家闺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人小鬼大,你这个当爹的还是小心为妙,好好掂量掂量,要我说,那个小戏子一直吃住家里,终究不是个事儿,说不定哪天,生米煮成了熟饭,到那时,哼!可就有你好看的啦!”
郭世珠是个顶聪明的姑娘,瞅见姨奶和老爹聊天,估计会说起自己的事,所以,等姨奶出来,返身跑到她的跟前,甜甜地喊了声姨奶,嘻皮笑脸地说:“最最敬爱的姨奶奶!老实交待,刚才,你跟我爹商量啥子来着?!”
“好孙女!还是过去问问你爹,姨奶老糊涂了,管不了你家的闲事啦!”
“好姨奶!不说不行,今儿必须得说!”
“好好好!姨奶说,姨奶说,好孙女,你不知道,你爹下了死命令,谁都不许说的,不过,这次,我得跟宝贝孙女搞个例外。”说完逗闹的话,接着,显得一本正经地说:“孙女啊!咱们不开玩笑了,姨奶跟你说,玩笑归玩笑,我跟你说,你爹也是好意,他不是不同意你跟小盛好,只是……”
“我不听!我不听!你们都是骗人的。”
“如果你这个样子,听不进人话,姨奶可就没办法管你家的闲事了。”
郭世珠听完,一甩手,喊上盛霍南,夺门而出,二人跑来池塘边,接连转了几圈,然后,又爬到山顶的红叶亭,坐在栏杆上,愣了半天,临了,还是盛霍南冷静,连连督促郭世珠回家,他们一直坐到天黑,这才晃晃悠悠地回了家。
不过,这一次,郭世珠变得聪明了。
她回到家里,一没哭,二没闹,就跟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倒把一家人弄得都有点糊涂了。
黄晓珊也曾经年轻过,见孙女回家后,一反常态,冷静的出奇,对此不免产生了怀疑,心想,小世珠这丫头没那么简单,后面肯定还会有小动作的。然而,怀疑归怀疑,自己又不好把想法挑明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时候,这个家自己也就难以待得下去了。
她在心里默念着、嘴里唠叨着、口里自慰着,如今,自己真的老了,人家闺女的事,能少操点心就少操点心,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