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婚约
秋夜,天高露浓,一轮弯月在西南天边高高悬挂,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显得那么的幽黯。而银河的繁星,却越发明亮而灿烂。茂密无边的高粱、玉米、大豆,此唱彼应。秋虫的唧唧声,偶尔再来上几声蝈蝈的伴奏,听得都让人心醉。杨树唱出哗啦啦的山歌,路边垂柳的荫影笼罩了蜿蜒的野草丛生的小路。突然,晴朗的夜空,不知不觉,变得灰蒙蒙一片,一个时辰后,雾气渐渐加重,方圆数十米之内,已然辨不出回家的方位了。
钟穆春送走了美莲,重又回到高粱地,静静躺下,细细回味,心存愧疚,想想自己,又觉得太过冲动与莽撞。当然,这其中也蕴含了无限的温馨与美好的回忆。
今天太累了,门窗堵了,不行在此过夜,做个好梦,天亮再说得了。他躺着想了一会,可是,高梁地里闷热难耐,耳边的苍蝇、蚊子嗡嗡吵个不停,过了许久,突然,一跃而起,打包装袋,背起行囊,匆匆离开了那片茂密的高粱地。
当摸黑赶回家里,坐在院子的那棵大槐树下,喘了口气,没辙,只能拆墙破洞,开门敞窗,这才进得屋子,从炕上简单收拾出一块空地儿,心想,先睡觉,其它的天亮再说,于是,拆包铺炕,合衣躺到了炕上,可是,躺下后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面对宁静的夜晚,黑咕隆咚的屋子,辗转反侧,不由得让他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从钟家的起伏兴衰,想到了老管家的悲惨命运,反思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当然,更多的还是想到了自己心仪的女人郭美莲,直率、纯真、可爱,思绪万千,反倒让他越想越觉得精神了。
在他看来,钟家的潮起与潮落,人生的成功与失败,自己的誓言与反悔,变来变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社会“零和游戏”的潜规则吗?果真如此,那么,自己该如何寻找自己人生中的那个“1”呢?他躺在炕上,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琢磨、思考、追忆,头绪越理越乱,不知何时,呼噜响起,酣然进入了梦乡。
这天晚上,钟穆春睡的并不踏实,他一次次说着梦话,一次次梦中惊醒,在睡梦之中,他梦见美莲嫁给了自己,梦见二人生了一院子的孩子,梦见钟家的亭台楼阁、佣人良田,甚至还梦见了钟家在他的手里重新打造了往日的辉煌。
一阵雷霆大作,狂风夹杂着暴雨,雨水拍打着窗户,梦中猛然惊醒,起身扒到窗台边,听了听,雷声、雨声、风声,哗啦啦山响,多亏没在高梁地过夜,否则,该成“落汤鸡”了,日后见了美莲,还不让她当成笑柄了。想到这儿,“嘿嘿”笑了笑,顺势躺下,就这样,两眼盯着房顶,听得窗外震耳的闷雷声、煤焦油燃烧发出的嘶嘶声,忽然,直身坐起,自言自语:先成家,后立业,娶美莲,过日子,就这么定了。接着,又直挺挺倒下,呼呼睡着了。
钟穆春依然未能逃脱命运的抗争,在现实与梦想之间,选择了前者,抛却了曾经两次立下的誓言,过起了平凡人的小日子。
第二天,清早起来,从厨柜里取出一对和田玉镯,这是祖宗留下的,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随后,拿了块高粱面饼子,边走边吃,匆匆来到镇子的当铺,当了三十块大洋,临近中午,连个烧饼都没舍得吃,饿着肚子回家了。
从镇子上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请来了钟家五代宗亲的几位长者,聚会钟家堂屋,目的是请长辈们帮自己出出主意,定下决心,一起商量他跟美莲的事,该如何往前走下去。因为大家相互熟悉,说起话来比较随意,所以,你一言,我一语,嚷嚷半天,但并未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临了,还是钟大爷的话,听得倒在情理之中。
钟大爷问他说:“你想娶人家姑娘,这个谁都没意见,问题是人家父母是啥意见,如今这年月,光姑娘乐意,不作数,人家父母要是不满意,咱们说什么也是白搭!”说完,抬头发现大伙没人说话,而他自己则接过刚才的话茬继续唠叨起来,说:“小钟子!你想成家立业,这是好事,不走也好,回头,先让街坊们把你的那些家伙什拿回来,大家伙回去,人人搭把力,瞧瞧有啥好法子,帮着想想,也好让小钟子度过这道坎,大家说好不好!”说过之后,瞅瞅依然没人搭话,老人家便招呼众人说:“既然大家伙没别的说头,散了吧,有机会,让小钟子大娘保个媒,跑锅弯台一趟,探探人家父母的口风,回头再跟大伙唠唠,你们看这样行吗?!”
众人听得此话,纷纷点了点头,随即,各自打声招呼回家了。
这样一来,钟穆春心里有底了,随后,照着自己的想法,整锅灶、清院子、修屋子,着手忙活起来。街坊四邻归归还了他送去的家伙什,自己又捎带着添置了一些日常用的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钟家厨房炊烟燃起,又有了往日的生机。
一个月过去了,左等没消息,右等不见钟大娘的回信。等得实在有点心急,这天,从地里回来,便匆匆跑到隔壁问了问钟大娘,究竟是咋回事?钟大娘说前天曾经去过一趟,人家闺女她爹死活就是不同意,当时就把自己轰了出来。后来,他又亲自跑了趟锅弯台,这才得知,自从那次跟美莲下海之后,屠夫不仅限制了闺女的自由,而且,对她的一举一动暗中设防。有一天,还背着闺女亲自跑到钟家楼,打探了钟家的家境,回到家里,左劝说,右讨好,天天跟闺女唠叨钟家小子的种种不是,当然,他说他的,她听她的,郭美莲死活就是不搭话,无论屠夫老爹托人介绍啥样的人家,她一概不见,闺女的倔脾气,反倒把屠夫老爹弄得拿她没辙了。
一天,郭美莲正在收拾屋子,突然觉得身体不爽,连着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吃饭吐了,喝水也吐了。
这件事恰好被推门而入的屠夫的相好看见了,那就闹出麻烦来了。这个女人,平日里,她对她一点好感都没有,在她的心里,她就是个专门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姓程,叫程香好。自从她的母亲郭氏病逝后,近几年,往她家跑的趟数越来越勤了,有事没事便来她家坐上一阵子,死活就是赶不走。有时候,时不时的还跟屠夫眉来眼去的套套近乎,说些只有二人知道的悄悄话。对此,她从来没有给过她几次好脸色。
这天,程香好走进屠夫家,一眼瞅见小莲子蹲在水池边呕吐,起初,愣了愣,然后,心里暗喜,眯着小眼,掂着小脚,来到她的背后,假惺惺地问了几句。她是过来人,虽然心里有点疑惑,但多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接着,打声哈哈,跑到一旁正在收拾猪下水的屠夫跟前,嘀咕了一阵子,至于说了什么,听不大清楚。
郭美莲见姓程的女人跟她爹旁边嘀咕个没完没了,料她没安好心,而且,说过之后,还故意朝她这边招了招手,似乎告诉她,再敢跟我作对,小心对你不客气。而她的屠夫老爹,送走了程香好回来,二话没说,瞪了闺女一眼,咬牙切齿,拿起杀猪刀,就要往外走,好像跟谁拼命去似的。她见此情形,估计大事不好,一时慌神,扑通一声跪下,哭哭啼啼,求老爹开恩,同时,并把二人的前因后果全招了出来。
屠夫听后又气又急,连连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说:“好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往后,你让俺这张老脸还咋见人嘛?!”说罢,冲出家门,不知上哪儿去了。
这几天,屠夫见闺女呕吐的厉害,刚开始,还以为闺女病了,平时,农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算不得啥病,何况,闺女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所以,也就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过了几天,闺女的呕吐越发的厉害,而且并不像生病的样子,这才心生纳闷,决定弄个究竟。碰巧,程香好过来,二人嘀咕半天,听了她的话,屠夫憋在心中的那股火腾下燃烧了,立马就要赶往钟家楼,找那姓钟的小子拼命去。不过,出于对闺女的怜爱,出于闺女的苦苦哀求,事后,他就在想,是啊!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自己的面子往哪儿搁啊?锅弯台还能待得下去吗?想到这儿,这才火急火燎地冲出家门,跑来程香好家,一来是让她不要胡乱往外说,二来是托她走趟钟家楼,告诉姓钟的小子,让他和他的家人一块来趟锅弯台,他要跟他当面谈点家事,不然的话,甭怪俺对他不客气。
这天后晌,程香好领着钟穆春来到了屠夫家,随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钟大娘。
自从进了屠夫家,屠夫死死盯着姓钟的小子,忍了又忍,这才不至上前抽那姓钟的小子几个耳光子。一来闺女在旁边哭哭啼啼,横加拦阻;二来有些事不便闹得太大,不然,家丑就真的扬出去了;三来由于众人的劝说,实在抹不开面子。所以,只好恶狠狠地瞪了姓钟的小子几眼,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正堂的椅子上,余怒未消地对他说:“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小子跟俺闺女的事,太不像话了,你们既然都把事情做实了,咱就啥都不说了。俺是这样想的,钟家小子必须入赘郭家,没得商量。不然的话,亲家不成,那就是怨家。咱可事先说好了,甭看你小子已经祸害了俺家闺女,俺照样轻饶不了你小子。钟家大娘!这事你看咋办吧?”
听得此话,钟穆春吓得没敢吱声,只顾低着头,像个罪人似的站在那里。这个时候,甭说他了,就连钟大娘都有点胆怯,不过,终究人老了,经历的多了,所以,瞅见小钟子盯着自己,又听屠夫问自己,因此,她鼓囊了鼓囊嘴,壮了壮胆,硬着头皮,上前去跟屠夫争辩说:“亲家!要俺说,这件事儿,俩孩子都有责任,你咋能只怪俺家小钟子嘛?甭管咋说,钟家过去也是大户人家,今儿您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咱就实话告诉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可千万不要门缝里小瞧人!”说到这儿,老太太咽了口唾沫,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唠叨说:“我说亲家,你说让俺家小钟子入赘你家,这个指定不行,除了这事儿,其它别的,咱都好说好商量,你看这样行不行啊?!”
“钟家大娘!咱先甭论亲家,谁说跟你们结成亲家了,照你的说法,这件事干脆甭谈了。”
“前两天,你把俺轰出家门,今儿,可是你叫俺来的,你说不行就不行,凭啥你一人说了算,有你这样当爹的嘛!甭说是你,俺还不干呢!”
平时,钟大娘在钟大爷面前,虽然显得唯唯诺诺,但这次说出的话,显得硬气多了。她跟屠夫吵架斗嘴争斗了几个回合,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不相上下,你甭说,正因为她跟屠夫的争来争去,反倒使得屠夫有点服软了。
这时候,郭美莲几次想张口插话,几次都被程香好接过了话茬,所以,这样倒好,她干脆后撤几步,站在一旁乐得看起了热闹。
几位老人做过一番的唇枪舌战、讨价还价后,屠夫心里想,自己闺女都怀上了,俩孩子又相互钟情于对方,争到也就争到了,争不到也就算了。钟大娘也是考虑到小钟子的家境,因此,谈到最后,双方由气愤变成了客气,由吵架变成了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临了,双方各有妥协,达成了书面协议。
当下,屠夫的语气变得缓和多了,站起身怒中带气地说:“你小子!便宜你了,你来写,俺来说,钟大娘,她程姨,你俩保媒,咱们三照同面,权当父母同意,媒妁之言,两个孩子的婚姻大事就先敲定下来,你们觉得咋样?!”
钟大娘、程香好点了点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可是,写着、写着,双方又吵吵开来,虽然屠夫答应,小钟子可以不入赘郭家,但是孩子的姓氏得姓郭,这不还是一回事嘛!
有时候,这样的争吵还是不得不进行的,最后,双方争论的结果,书面签约的内容大致如下:钟穆春、郭美莲二人因一时糊涂做下傻事,考虑二人感情真挚,经双方家长商量,同意二人结为夫妻,生育的子女对半双姓,第一胎姓钟,第二胎姓郭,依次类推。婚后,二人可以在钟家大院生活,但必须善待孩子,孝敬双方老人,并给他们赡养终老。三方同在,立据为凭,如有违约,任何一方对另一方都可以照家规执行处罚。
钟穆春写到这儿,自感有点委曲,其它事都好说,唯独子女姓氏问题,有伤钟家的颜面。写到这儿,扭头扫视了一眼,发现众人都在盯着自己,美莲见他一脸迷惑的样子,自然理解他的心里,朝他微微一笑,比手画脚,偷偷拍着自己的肚子,意思是告诉他,先照着老爹说的去写,回头再说呗!他自知理亏,沉默少许,这才写下了最后的几句话——即日起生效,永不反悔。此凭据一式四份,并随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协议拟好后,除钟穆春外,屠夫、钟大娘、程香好、郭美莲按下手印。钟穆春照此誊写三份,各人保留一份。随后,钟穆春、郭美莲双双跪下,答谢了双方亲人,屠夫、钟大娘长长吐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二人的婚事就算定下了。
接下来,屠夫变怒为笑,上前拍了拍钟穆春的肩膀,说:“你小子能娶到俺闺女做老婆,是你小子的福气,今儿俺把闺女托付给你,告诉你小子,往后可不准欺负她,啊!”
他噘着嘴回了句“她不欺负我就算阿弥陀佛了。”众人哈哈大笑,二人的一桩美事就这样促成了。
这下子,郭美莲的精神头反倒上来了,瞅瞅饭点到了,忙着招呼老爹,生火做饭,屠夫回过神来,连连哎哎两声,匆匆走进了厨房。程香好、郭大娘紧着跟过去,择菜、淘米、烧火、煮饭,而钟穆春却待在一旁,跟个没事人似的,独自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发起了呆。
不久,饭菜上桌,分头坐下,酒足饭饱,几人坐着闲聊了几句,终因话不投机,谁也没话再聊了。这时候,屠夫瞅见闺女给他递眼色,等明白了咋回事,随即,忙着起身,来到院子的架子前,切了两块肉,装下两个袋子,递给了程香好、钟大娘。二人推辞了一下,不过,程香好倒是爽快,接过肉就走了。
婚事定下,这可急坏了门外的一个人,就是锅弯台的无赖——三麻子。当天,听说钟家小子要来,心想,这样的事,估计十有八九成不了。所以,从始至终,一直躲在门外看热闹。起初,郭家院子里吵吵闹闹,心里暗自高兴,想来自己还有戏,你想啊!只要郭美莲这个娘们不嫁人,这枝花指不定就是咱的了。谁曾想,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对劲,里面的声音,吵着、吵着,小了,更小了,直到听得里面传出了说笑声,接着,做饭、炒菜、喝酒,这下完了,彻底完了,自己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所以,站在门外,气得一个劲发誓,找机会必定给姓钟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不然,自己忙活半天,竟然连这个小娘们的手都没拉得上,给姓钟的小子尝了鲜不说,如今,连人都是他的了。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谁知,想着、想着,一没留神,差点撞上了出门送客的郭美莲,情急之下,嗖的一下,像兔子一样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