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那时甄宝说他是从茂州而来，因为茂州太守在水灾中延报灾情，又拒不放粮，所以一家四口流离失所，途中亲人皆丧，唯他一人存活于世。
其实他说谎了，他本是茂州太守之子，茂州并不是因为他爹贪污受贿不管天灾，不理生民才致百姓怨声载道，饿殍遍野。
相反，正是因为他坚持上报灾情，不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才招致诬陷，惹祸上身，性命不保。
他的父亲是在押解上京的途中被人提前结束了性命，后被歹人遮掩真相，制造出丧生于泥石流的假象。
他的母亲虽然在逃难途中染了风寒，但是病不致死，因为暴露了踪迹，仇人想斩草除根，后见母亲貌美，起了歹心，母亲为保贞洁，提刀自刎了。
他的哥哥带着他奔逃到南城，本以为可以在这安身立命，蛰伏报仇，可因为在无意间暴露了自己是茂州太守之子，又引来了仇人，哥哥被冒充人拐子的凶手活活打死。
所以，从那时起他不再敢提及自己的真实来历，不敢和茂州太守扯上一点儿关系。
遇上楚东婉之后，认了她作姐姐，他不敢如实相告，用哥哥所教的话编造出一个凄惨的身世。果然，没有人怀疑一个五岁小孩的话，也没有仇人再追杀上来。
他跟在楚东婉的身后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年的时光。
后来，好景不长，楚慕祁游历完归家，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其中漏洞，在逼问之下，他只好如实相告。
考量再三，楚慕祁认为他留在妹妹身边始终是个祸患，而且发现他的仇人还没放弃追踪，还在继续追杀他的时候，下定决心不再让他和妹妹接触。
楚慕祁和他演了一场诈死的戏码——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说想出去散散心，想去土坞山爬山看日出。
在那天楚东婉不出意外地被楚慕祁安排了任务，而看他形只影单的，派了立夏和立冬陪他，到了山顶，他“失足”坠下崖底，尸骨无存。
那一天，他一步三回头地和楚东婉道别，看一眼，再看一眼，想把眼中看到的一切永永久久地记入脑海。
他曾在这根雕梁画栋陪着她涂涂画画，曾在这个假山流水和她打打闹闹，曾在这棵海棠榕树与她掏鸟抓虫……
不知不觉，原来在这个地方的所发生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原来与她有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
再回头，他看到楚东婉站在门口，她穿着绣了大红海棠的襦裙，珠钗挽发，簪了两朵堆纱海棠花，戴上了红滴滴的耳坠子，娇艳得像朵开在枝头的烂漫海棠花。
有风卷起，裙角在珠鞋边翻滚，像海上滚动的浪花。
她娇丽的脸上笑意明显，一排洁白的牙齿毫不吝啬地绽放开来，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身影，暼过来时如三月明媚春光般照进人心里去，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她的一颦一笑，他曾在心底描摹过一遍又一遍，自是非常熟悉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面，他想再仔仔细细地看她一遍，再看一遍。
他看着她朝他挥挥手，眉开眼笑地大声喊道：“阿弟，早点回来啊，回来我再带你去别处玩。”
他的眼眶微红，喉咙酸涩，他同样将手举得高高地挥了挥，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姐，知道啦，再见。”
最后看她的一幕，是楚慕祁拽了拽她的胳膊，然后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她阿兄的身后转身回屋了。
大门掩上。
再也不见了，阿姐。
这般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就该无忧无虑千宠万爱着长大，就该离那些险恶囹圄魍魉远远的。
就该离他远远的。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转身抬脚大步往前走。
“喂喂喂，又不是生离死别，你用得着像个小娘子一样抽抽搭搭的吗？又不是不回来了。”立夏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是生离，不是死别；是不回来了，不是回不来。
甄宝扬起脑袋深吸一口气，故作玩笑：“我这不是舍不得阿姐嘛。”
立夏跳起来搭上他的胳膊，开解道：“你这心态不端正啊，老大又不单止是你的阿姐，这次虽然不能陪着我们，等下次就好啦，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夏警惕地瞪了他一眼：“你想独得老大恩宠，有我立夏在，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哼！”
听了这话，甄宝笑了，揉了揉他的头：“那你可要好好地跟在阿姐身边，好好地保护她，我不跟你争宠了。”
立夏拍开他的手，恼怒地又瞪了一眼：“哼，还算你有自知之明，我自然会保护好老大，还用你说！”
“你……”
在一旁当背景板的立冬看着他们打打闹闹的，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天黑之前怕赶不上山顶了。”
两人吵闹的人看了一下彼此，决定不吵嘴了，专心赶路。
在夜幕降临之前，三人终于爬上了土坞山的山顶，好在上面有个小亭子可供歇息，不用搭帐篷或者找山洞将就。
山巅上屹立着挺拔苍劲的松树，一抹余晖透过婆娑的枝叶，可以清楚地看到斜阳挂在树梢上，一点点地坠落。
有成群成阵像墨点子般的倦鸟盘旋飞过归巢，叽叽喳喳，此呼彼和，噪个不停；山下的炊烟袅袅，隐约还可以听见有人大声呼唤在外野的小孩回家吃饭。
暮色夹着烟气山雾而来，浓浓重重，铺天盖地，想要独霸天下似的。
“啊！！！”
立夏和立冬正架起柴火准备晚膳，忽地被一声尖叫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甄宝站在山巅之上，用手做喇叭状呐喊着，在这空旷又平和的环境里突兀至极。
“甄宝！“立夏气势汹汹地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怒骂，“你有病是不是！吓死我了！今晚不给你饭吃！”
甄宝朝他们挥了挥手，大声喊道：“立夏，立冬，甄宝很高兴认识你们，好好照顾阿姐，我走了。”
立冬纳闷，手拿着一碗野菜汤：“快吃饭了，你要去哪里？”
话刚说完，只见甄宝身子一歪，直直坠下山崖，耳边只剩他的声音在呼啸——“再见了！”
“我日！”
“啊！”
看到此情此景，立夏和立冬只觉得全身毛发竖起，血液凝住了，呼吸不畅，头脑一片空白。
好半晌，他们才回过神来，疾步来到崖边，朝山底望了望，那里早已没有了甄宝的痕迹。
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夕阳西下，慢慢收起了最后一点余晖，耳边鸟儿叽喳，风声呼呼，松树像是一幅剪影，远远近近的山峦成了暗沉的青黛色。
除了脚下还徒留几抹痕迹证明着还有另一个人来过。
“怎么办？怎么办？”立夏吓得腿在抖，站都站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冲山底喊道，“甄宝，甄宝，刚刚我不该骂你，给你饭吃，我的饭都给你吃，回来，你快回来。”
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眼前，明明上一刻还说笑着呢。
立冬硬拖猛拽起立夏的衣领，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回去，我们回去找人来，一定会有办法救他的，一定会有的！”
立夏倚着他的肩头，捶打着他的胸膛，语无伦次：“救不了了，这么高，甄宝肯定死定了，呜呜呜，甄宝死了，我把他骂跳崖了，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骂他，我该死，我去陪他。”
说着立夏就要往崖下跳。
立冬赶紧抱住他，不让他乱动，安抚道：“不是你的错，我们赶快回去，下面那么多树，万一他好彩挂在树上还没死呢？我们回去找帮手，老大一定会有办法救他的。”
“对对对，回去找老大，甄宝没死，他还等着我们去救呢，回去，我们回去。”
两人不再多说，互相扶持着摸爬带滚地跑下山，一路上不知被多少山石磨破了脚，又被多少树枝刮伤了脸，当看到熟悉的“戟戮山庄”牌匾，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吼声之大，嚎声之哀，真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守门的人看他们衣衫不整，蓬头脏脸，开始还以为是来闹事挑衅的，正准备乱棍打出去，再定睛一看，有人才认出了他们，赶紧去禀告少庄主和小姐。
楚东婉第一眼见到他们这副狼狈模样，直觉是被打劫还是被人欺负了，二话不说就抄起家伙带人去报仇。
立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清楚，还是立冬很快镇定下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楚东婉一听，整个人也懵了，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棍，“跳崖”“死”这两个字眼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甄宝死了？甄宝跳崖死了？甄宝怎么会跳崖呢？甄宝怎么会死呢？
他明明离开的时候还笑得那么开心，我还答应他要带他去玩呢，他也答应了我的，怎么会死，怎么会回不来了呢？
那个会甜甜冲她笑的阿弟，会乖乖听她话的阿弟，会“阿姐“”阿姐”叫不停的阿弟，怎么会死呢？
不许！她不许他死了！
楚东婉抹了一把眼泪，强忍哀痛，很快就召集人马朝土坞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