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阿婉,天都黑了,土坞山山路崎岖,林里多是昆虫猛兽,你就不必去了。”楚慕祁拦下了她的马,劝道。
马儿高高扬起马蹄,随后定住了,楚东婉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慕祁,坚定地说:“阿兄,你莫要阻止我,我既然认了他做弟弟,就会对他负责到底。”
“山顶这么高,摔下去怎么可能会有命,你去也无济于事。”
楚慕祁没有想到阿妹对甄宝的安危反应这么激烈,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伴,她不会多在意的,过几天就会好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楚东婉一夹马腹,扬尘而去。
楚慕祁想了想,心里终究放心不下,还是跟上去了。
甄宝躲藏在一个山洞里,透过掩盖的蔓藤,看着他们在山里奔跑,嘶喊。
多少次拼命忍住了上前的脚步,不断告诫自己不能给阿姐惹来杀祸,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像个刺猬一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将眼泪和呜咽往回咽。
阿姐,对不起啊,他们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一个不祥之人,我的身边尽是不幸,我的亲人不得善终。
阿爹、阿娘、哥哥,他们都死了,为什么留他孤零零一人面对这险恶的世界呢?
不,他不是一个人,他遇到了阿姐,阿姐对他可好了,跟在她身边的日子,总是充满了阳光与美好,可是阿姐那么好,他又怎么舍得将她拖进他阴暗杀戮的世界呢?
他不能那么自私,所以他最好离她远远的,待有朝一日,他手刃了仇人,解决掉身边的麻烦,再光明正大地站到她的面前,再大大方方地和她相认。
大家举着火把,在崖底找了一夜,还是没有找到甄宝的半点踪迹。
怎么可能找得到了,他根本就是诈死,本来打算在土坞山待上一夜,天一亮就远走高飞,从此和他们不再联系,前尘往事一刀两断。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淡淡的银光像薄薄的轻纱,凉风沁骨,吹起一片鸡皮疙瘩,鸟儿不再叽喳,这时是蟾蜍蟋蟀等昆虫动物的主场,各种啼声鸣叫不断。
楚慕祁烦躁地用木棍扒开一片又一片草丛叶团,看到阿婉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他的心也像被剜了一刀。
可是,留着那小子在她身边,终究是个祸患,迟早会招来杀祸。
所以,他还是不能留的。
“哗”,楚慕祁又扒开一处蔓藤,猝不及防和洞中半蹲的孩子面对面,眼对眼。
在月光的映照下,甄宝的眼睛像黑夜里的猫头鹰一样,幽幽地闪着光,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一时之间,没人打破这份沉默。
楚慕祁回头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你还想不想留在戟戮山庄?”
听到这话,甄宝的眼睛迸发出光彩,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眼神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
他又做错什么呢?他也是个可怜人。
楚慕祁心里一时不忍,起了恻隐之心:“我可以继续让你留在戟戮山庄,不过你不能和阿婉相见接触,我会让人教你武功以及立身之本,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暗卫?”
那就是说不用离开阿姐了,想到这,甄宝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也不用怕他的仇人会伤害到身边的人了吧。
这边没有发现,那边没有找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只要一想到甄宝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生命慢慢逝去,又冷又痛,楚东婉的心就像被人攥住一样,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但是天高地大,若一个人有心藏起来,哪会那么轻易被发现呢。
认识甄宝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在相处的过程中,她投入了感情,还想当个好姐姐呢,这会儿找不到人,感觉心都碎了。
月亮慢慢隐去,天渐渐破晓,雾气越来越薄,太阳冒出了地平线,霞光万道,青黛色的山峦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鸟儿苏醒了,又叽叽喳喳闹闹嚷嚷的,沿循着昨天的轨迹。
如果是做了一场梦就好了,天亮了,梦就醒了,一切还和昨天一样。
可是,今天注定和昨天是不一样的。
昨天的甄宝今天回不来了。
经过一夜的搜寻,终于有人在一处密林发现甄宝沾满血迹的衣衫和鞋袜,四周还散落了一坨坨厮杀抢食后的狼毛以及肉末和骨髓。
大家呆愣地看着这一地残骸,死水一般的沉寂。
楚东婉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没了以往的光彩,两行清泪潸然落下,晨间的风带着凉意顺着脊背攀爬上来,浑身的血液像冻结了。
楚慕祁走过去抱住她:“婉儿,大声哭出来吧,如果甄宝看到你这样,他会不安心,也会伤心难过的。”
“哇呜!”楚东婉嚎啕大哭起来,“甄宝……阿弟死了,他回不来了!哇呜……阿兄,被狼咬,该多疼啊……”
立夏看着老大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边用袖子抹泪边安慰道:“老大,如果甄宝摔下崖就死了,被狼吃也不会疼的。”
一听这话,楚东婉哭得更大声了:“甄宝死得好惨啊,死了还要被狼咬,死无葬身之地啊!”
楚慕祁瞪了立夏一眼,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婉儿最坚强了,我们给他报仇吧,把那些狼找出来,杀了它们。”
“对!杀了那些狼,杀了它们!”楚东婉站起来,眸色骤然变深,满腔恨意和怒意。
可能是情绪暴动,加上一夜未眠,体力不支,楚东婉刚说完这句话就感到脑袋一晕,眼前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了。
幸好楚慕祁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安排人手善后,便抱着楚东婉跃上马背马不停蹄地回戟戮山庄了。
再次醒来已是午后,阳光已经不那么猛烈了,透过窗棂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麻雀也没有什么生机,蔫嗒嗒地窝在阴影的角落里刨食。
楚东婉从软榻上坐起,睡眼惺忪,因为哭过肿成了核桃,本来是极明亮清澈的眼珠蒙上了一层阴翳,死水一般黯淡,让人心生怜惜。
“来人。”她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喉咙塞了一团棉花。
燕语闻声而进,屈膝福身:“小姐。”
楚东婉掀开被子想要扑到她身上,急切地问:“甄宝呢?快去救他!我梦见他被狼咬死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快告诉我这是一场梦。”
听了这话,燕语本来恢复好一些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想哭,心颤颤地疼,眼底满是忍不住的酸涩,扑过去抱住她。
“小姐,甄宝死了,你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啊,他死了,像梦一样,死了啊——”楚东婉垂眸,悠长的声音中满是悲怆,喃喃自语——
“我没事的,我就哭一小会儿,我就认了这么一个弟弟,还要给他风光大葬呢,他才六岁,生前没享受到的,死后一定不能含糊了,我要给他烧金屋银房,汗血宝马,宝剑好刀,美婢忠仆,元宝银票……”
“小姐……”燕语无语凝噎,清泪沾湿了衣襟。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虽然嘴里说着“没事”,但是心底清楚地知道其实是“有事”的,自欺欺人大多数时候不过是给个理由让大家都好过点罢了。
楚东婉想起七岁时养的一只叫“七哥”的麻雀,那时她看着它从蛋里孵出、蜕毛,看着它会站、会走、会跑、会飞,就像一个尽职的鸟妈妈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然后有一天,七哥被一只野猫咬死了。
后来阿兄给她找来了很多只和七哥一模一样的麻雀,那些麻雀和七哥一样爱叫、爱闹、爱吃蚯蚓,还爱在她的头上拉屎。
阿兄说一只麻雀而已,没了就没了,她想要多少就给抓多少,麻雀都一样。
不一样的,这世上她起名叫“七哥”的麻雀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它们都不是七哥。
那时她就像个无理取闹不懂事的孩子,整天整夜闹着哭着要七哥,要七哥死而复生。
到最后,连一向对她予求予取疼爱有加的阿兄都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原来“死了”就是不再拥有,“死”是连人力都无可奈何的事。
这次甄宝死了,阿兄还像小时候那样用麻雀那一套来安慰她,反正她身边收养的小弟那么多,都差不多,伤心难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会慢慢忘记他的。
大人们都说“生命是漫长的”“时间会治愈一切”“没有谁离不开谁”“长大就好了”。
楚东婉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她年龄还不够老,还不是很能参透这世间。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她越长越大,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还记得那只叫“七哥”的麻雀,还清楚地记得七哥所带来的欢乐,想到七哥的惨死还是会觉得难过。
只不过这一次她有经验了,不再对“死”强求“生”,那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悄悄懂事了,她努力扬起笑脸说着没事的话。
会好的,都会好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越长大,她越知道,一辈子那么长,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大家可能半路相识,再下一个分叉口,就要说再见了。
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强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