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突然,一阵强风吹过,风夹带着细碎的沙石卷成一个旋涡呼啸而过,大家不自主地眯起了眼,抬起衣袖遮掩住脸。
“哐当”一声,是风吹翻了小香炉,三支柏木香触及桌面,那带有火光的点点顶部和香的其余部分断开了,灰烬和炭黑清楚分明。
旋涡消失不见了,八卦镜里的黑影也不复存在,桌面尽是一片凌乱。
楚东婉哆嗦了一下,浑身冰凉冷硬,阴风从各个角落吹来,灌进她的衣领和袖口,四肢百骸像冰水流过一样。
火盆的烧纸已燃尽,空中漂浮着零零碎碎的灰片尘埃,风吹过,上上下下,不知道吹到了那个角落。
神婆猛地睁开眼,也不抽搐了,整个人恢复如初,显然那哥哥是走了。
小孩急躁地扶起香炉,重新把柏木香插上,但是火折子点了许久,还是没能重新把香点上。
他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地扑到神婆身上攥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希望一样。
“求求你,再让我见见哥哥,我话还没问完呢。”
小孩哀求连连,三言两语还不足以诉衷情,到底是意难平。
神婆脸色微讪,因为刚刚施法内力消耗过大,体力不支,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
“是不是钱不够?我先欠着,赚了钱再还行不行?”
小孩已经歇斯底里了,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像溺水的人随手抓住一根浮木,就以为是可以生的希望。
可这次是真正死亡的宣告。
“不是钱的问题,你哥哥已经进入轮回,投胎转世去了。”
神婆能听出他话里的绝望和恳切,可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呀,难道她会有钱不赚吗?
答案肯定是不会的。
她又不是能升天遁地神仙,还能跟阎王打个招呼,让亡灵和亲人多聚聚。
如果她有这个本事,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哪儿还要时不时遭受被人当成神棍的白眼。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找哥哥,你让我见见哥哥。”
小孩哭得稀里哗啦,跪在地上扒拉着神婆不让她走。
这实实在在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因为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以为坚持哭着闹着就能改写结局。
可偏偏世上不如意事居多,谁又能总是得偿所愿。
神婆实在是没力气与他纠缠,小孩子总是不讲道理的,折磨得人很。
楚东婉对这样的痴缠烂打也无计可施,她抬手对着小孩比划了一下。
之前看武侠话本有说对着脖子劈下能把人劈晕,想了想,又噔噔噔跑开找来了一根木棍,师傅说过头部是脆弱的,敲一下也能把人敲晕。
这两个方法选哪个好呢?
在楚东婉为难之际,就见小孩转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哽咽着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帮我了,还想打我?”
楚东婉愣了一下,举着的木棍可不就是想要敲打他,她心虚地干笑了几声,旋即又装作不经意胡乱挥打着木棍。
“我这是壮胆呢,不是打你,别在意。”
楚东婉挤眉弄眼嘻嘻一笑,木棍划过空气“呼呼”作响。
神婆好脾气地好声好气哄着:“我只能帮到你这了,你也见了哥哥一面,知道了仇人信息,人不能太贪心对不对?”
小孩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也知道这次任由自己怎样撒娇撒泼,也见不到哥哥了。
“这就对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你哥哥的仇还等着你报呢。”
神婆拍了拍他的脑袋,走开了:“有缘再见,无缘莫强求相见。”
小孩犹自跪在地上迟迟不起身,过了许久神婆的身影远去不见了,他才颤颤而起。
楚东婉看到他哭红的眼,口中喃喃,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像丢了魂一样,轻叹了一口气。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气氛有些尴尬,楚东婉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擦吧。”
小孩胡乱擦了两下,总算把鼻涕眼泪干净了,不过脸蛋看起来还是脏兮兮的。
“走走走,带你去洗刷刷。”楚东婉拽起他就走,叽叽喳喳比手划脚给他画了一个大饼。
“我看你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了,就在我家住下吧,做我的小弟,我帮你报仇,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这可是很多人都求不来的,你有福气了。”
小孩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偶尔啜泣一下,时而抬头看看她,似乎催促她讲下去。
楚东婉可喜欢认真听她说话的人了,在这样专注的眼神下,她讲得眉飞色舞。
“哦,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楚东婉歪着脑袋看他,继续说道,“我的鼎鼎大名叫楚东婉,人称南城小霸王,如果你做了我的小弟,以后要叫我老大……”
“我不想叫你老大,我叫你姐姐好不好?”小孩扯了扯她的衣袖,脸上带着讨好的乖巧。
楚东婉略作思考了一下,左手抚摸上了下巴,说:“也行吧,我也没当过姐姐,以后你就是我阿弟了。”
吩咐燕语将他带下去洗漱后,楚东婉便转身去找阿娘了,撒痴撒娇地在那里吃过晚饭,大概交代了今天的事情。
家里多一张嘴吃饭倒没什么,就是怕那小孩来历不明,徒惹上什么麻烦是非。
楚夫人再三思量,迟迟不肯答应,楚东婉就像条尾巴一样黏黏糊糊地跟在身后,碍手碍脚的。
没法,只得应了。
在与孩子的较量之中,父母总是最先妥协的一方。
月上柳梢,街上的行人渐散,店家也陆续收档了,戟戮山庄里还有下人在穿梭忙碌着。
“别跑,还有扣子没扣上。”
只听一声呼叫,“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正准备去洗漱的楚东婉转过身,就见一个小孩像只小鸟一样直愣愣地飞过来。
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撞倒到了地上。
“嘶。”楚东婉捂着被磕痛的脑袋,没好气地推开还趴在身上的始作俑者,“你跑什么?”
“啊!”赶过来的燕语尖叫一声,一把拎起他的后领丢到一旁,快手扶起楚东婉,焦急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没被撞傻吧?”
楚东婉翻了个白眼:“我是瓷做的不成,傻子哪是被撞出来的。”
小孩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怯怯地低着头,小声辩解:“姐姐,你那么久都没来找我,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那么久?就和阿娘吃个饭,顺便再散个步的时间,哪里久?
楚东婉走过去屈指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我既然认你做弟弟便不会反悔,行走江湖的,岂能言而无信。”
小孩抬起头,嘻嘻一笑,拱手微微一拜:“姐姐是一诺千金,弟弟受教了。”
楚东婉这时才认真看他的脸,不禁眼前一亮。
洗漱干净的小孩就像是大雨冲刷过的草木,枝枝洁净,叶叶无尘,不复初见的狼狈与不堪。
他的头发极黑,乌发如水幕般倾泄而下,自然地向两边分开,额头白皙,露出漂亮又柔和的美人尖,嘴巴嘟嘟的。
黑溜溜的眼珠像两颗水润饱满的葡萄,看人的时候,专注又明亮,仿佛世间在他的眼中只有自己了。
因为衣服的扣子没有完全扣上,又经过拉扯,松松垮垮的,还露出了美人肩。
楚东婉想起了路过鸠雨楼时看到那些美人儿,轻衫薄衣,香肩微露,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小小年纪,就会这般魅惑人心,谁受得了这样的眼神和香肩哦。
楚东婉敛了敛神色,努力抑制住看到好看的美人就扑上去的冲动,万一吓坏小孩就不好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其实很不想承认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色胚。
楚东婉好心地为他扣上扣子,又耐心地抚平领子上的褶皱,开心地看着衣冠楚楚的小孩。
“以后我罩着你,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小孩一副言听计从地点了点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姐姐对我真好。”
“对了。”楚东婉像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袋,“阿弟叫什么?”
“甄宝。”
“啥?珍宝?难不成你哥哥叫珍珠?或者说还有个妹妹?”
楚东婉咯咯笑着打趣。
小孩急了,说:“我就叫甄宝,哥哥说我是他的阿宝。”
“好吧好吧,不管你是真宝还是假宝。”楚东婉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以后你也是阿姐的珍宝。”
甄宝看着她敷衍的样子,脾气倔起来了,拉过她的手,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上“甄”字。
手上酥酥麻麻,像触动了笑穴,楚东婉不受控制地嘻嘻笑起来。
“你这姓太多笔画了,这个字夫子还没教呢,还是珍珠的珍好记。”
“哼。”甄宝双手抱胸扭过头不去看她,嘴巴撅得高高的,油瓶也能挂得住。
他以这样的表现来表达:我生气了,你要哄哄我。
真是一个暴躁的小猫咪,楚东婉扯了扯他的头发,嘿嘿笑着保证:“好啦好啦,以后我一定写好你的名字。”
炸毛了,捋顺就好了。
八岁的楚东婉和五岁的甄宝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熟悉起来。
在甄宝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楚东婉对他的身世了解了个大概。
天启三十六年,三月。
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澜河决堤,洪流淹没了茂州周遭的十数城镇。
茂州太守利欲熏心,固城守仓,拒不放粮,延报灾情。
因朝廷赈灾不及,致使茂州流民四起,饿殍遍野。
有人联名举报,却因官官相护,奏折不得上报天听,茂州的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逃灾避难。
而甄宝一家四口,父亲因外出丧生于泥石流,母亲在奔逃途中染了病,心情郁结,不久就撒手人寰,只剩两兄弟相依为命。
逃到南城之后,兄弟两人以乞讨为生,勉强度日,却被人拐子盯上,哥哥在挣扎反抗时被活活打死,留了一线生机让甄宝逃走。
天灾人祸,都被他遇上了。
楚东婉听完他的遭遇心里满是酸涩,恨不得立刻提起鞭子将坏人教训一顿。
经历那么多苦难之后,本来甄宝已经习惯这些磨难了,可这会儿听见有人替自己抱不平,还是会觉得委屈难过,想哭。
那些逃难途中经历的屈辱,那眼睁睁看着亲人逝去的惊恐无助,那任人摆布孤苦无依的茫然无措……
一幕幕,皆是悲剧,痛彻心扉。
甄宝深吸了几口气,紧咬下唇,压制住心内汹涌的情绪,故作坚强。
“我一定会替哥哥报仇的,我会将那些坏人统统杀光光。”甄宝恨恨地说道,将下唇咬出了血印。
楚东婉被他的情绪感染,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慰道:“阿宝的仇算上姐姐一份,以后不怕坏人,不怕被人欺负了。”
她握着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道:“以后你欺负人,在南城横着走都没问题。”
甄宝“噗嗤”一笑:“有姐姐真好,你就像哥哥对我一样好。”
楚东婉被他信任的眼神看得心里发热,像肩负起了什么光荣使命。
这就是当姐姐的感觉吗?
就想把他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他不再受伤害,想让他心想事成,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