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09
天空被即将逝去的白昼和兴味正浓的黄昏装点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靠近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渲染成斑斓的暖色调,另一边的天空却蓝得像倒扣的大海,悬浮着一轮清冷的下弦月。
透明的微风倏尔拂过,乔柯骑着小电驴宛若背后生出翅膀,正在御风翔翱。
一路沉浸在美景之下,推车进院子时,她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同。她望进客厅,熟悉的侧影闪入眼帘。
距离开学已经过去一周,林知安终于来岛上找她了。
乔柯的心情不由得雀跃起来,尽管王千千和江信远待她不错,但毕竟寄人篱下,总有种淡漠疏离的隔阂感,突然看到亲近的人,难免有点眼热。
她草草停好车疾步迈进客厅。走近了才发现林知安好像黑了一些,瘦了一些,憔悴了一些。以前身上那股清贵超脱的风采和气韵仿佛蒙上一层灰,如同绸缎失却颜色,变得有些黯淡无光。
“妈妈。”乔柯带着深深的眷恋呼唤她。
“快点过来,知安也是刚到坐下不到十分钟。”王千千用手拍着她跟林知安中间不大的空隙,热情地招呼乔柯。
林知安望着乔柯,目光温柔中掺杂着肉眼可见的倦意,嘴角飘浮着半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她往沙发的扶手边挪,挪出个能坐下两个乔柯的位置,同时用手拍拍沙发。
乔柯走过去靠近她坐下。
王千千接着聊刚因乔柯出现而中断的话题。
乔柯安静地听着,这才知道,王千千跟林知安还有江信远是大学同学。江信远比她们低两届,是她们的学弟。
林知安没怎么开口说话,单手撑着太阳穴,视线落在虚无处,似听非听。
江信远在厨房忙着做饭,似乎兴致很高,边做还边附和一两句。
晚餐十分丰盛,江信远一口气做了六道拿手菜,还烤了苹果派当饭后甜点。
饭桌上,酒一下肚,林知安的话也变得多起来。乔柯喝着果汁,听他们兴高采烈地侃侃而谈,谈的全是她不认识的人和事。
乔柯吃完饭上楼写作业时,大人的饭局还没有散。她在楼上时不时能听到王千千豪放爽朗的笑声,晚些时候他们似乎在楼下唱起k来。
歌声几近鬼哭狼嚎,简直不堪入耳。
临睡前,乔柯感觉有些口渴,想下楼喝点水再去休息。走到楼梯口听到王千千的声音:“真不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乔柯停在楼梯口,把一只耳朵贴到墙上,想听听对方怎么回答。
电视背景声吵杂,不知道播的是什么剧,听上去像在吵架。
她听了半天墙角,没听到对方回答。又听见王千千说:“他也真是的……要不要跟信远商量看看,说不定他有什么办法。”
乔柯隐约猜出,她们聊的可能她爸爸乔荣肖。
两个月前,就在乔柯考完试放暑假回家的那天。
乔荣肖告诉她,他们离婚了。
当时,乔柯的脑袋瞬间宕机无法思考,不明白怎么毫无预兆地就离婚了。尽管乔柯也说不上他们的感情是否早已名存实亡。
可乔荣肖从来没有责怪过林知安成为摄影师后不着家,林知安也从来没有在乔荣肖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的时候数落过他。然而不知怎么的,两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了婚。没有半句争吵,好像一下子走到了尽头。
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看似出料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乔荣肖临走时对她说:“不要怪你妈妈,都是爸爸的错。柯柯以后要听妈妈的话,照顾好妈妈。”
乔柯扯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可还是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林知安什么也没有说,点了支烟坐在客厅,偶尔想起来时吸上一口,一支烟往往只吸一两口便燃尽了。燃尽后她重新点起一支,在黑暗中枯坐了一整晚。
次日乔柯看见烟灰缸里插满烟头,其中有一半是烟灰。
她哑着嗓子对乔柯说:“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但我会努力照顾好你,尽量做一个合格的妈妈。”
乔柯扑进她怀里,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可是,林知安说这话可能说完的那瞬间就给忘了,记忆比金鱼还要短暂。当然也可能是艺术家的脑回路跟寻常人不同。她当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有重要工作。打包几套衣服就出门了,期间没有一通电话。再见到她已经过去半个多月。
而乔荣肖,比起林知安,乔柯要亲近得多的爸爸,离开后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给他发的所有消息统统石沉大海。
这时,楼梯旁的卫生间里传出冲水的声音。乔柯的思绪被打断,急忙往楼上跑。
入夜,她躺在床上,过去的记忆如同浮光掠影般从脑海中掠过,她胡思乱想直到后半夜才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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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乔柯不出意外地睡过了头。她匆忙洗漱完抓着书包下楼来,一下楼破开荒地见到林知安在厨房里做早餐。
乔柯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没睡好,出现了幻觉。
难道她突然想起要履行做一个合格母亲的承诺了?
从小到大,乔柯没见林知安在家里下过一次厨。家里的一日三餐全是请阿姨做的。离婚后,林知安忙着工作,没顾上付煮饭阿姨工资,最后还是乔柯用自己存下来的压岁钱付清的。
之后乔柯的三餐不是由外卖,就是在外面街头大大小小的餐馆解决。
“柯柯,过来吃早餐。”林知安温声说,声音微哑低沉。
乔柯掐一下手臂,挺疼。不是幻觉,林知安真的在给她做早餐,而她也真的快要迟到了。
“妈妈,早餐我带到学校去吃吧,来不及了,我要迟到了。”
“好,那我帮你装起来。”
林知安做的是三明治。她在厨房转悠半天,最后在冰箱上面找到保鲜膜。手法并不熟练却不失优雅地将三明治包好,装进牛皮纸袋递给乔柯。
乔柯欢喜地接过,心头的愉悦压过即将迟到的阴影。她把纸袋挂在小电驴的把手上,时不时瞧上一眼,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驳地洒满在脸上,她心情灿烂得好似鲜花繁盛的春日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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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柯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早读已经开始了,何承翰站在讲台上。她打了声报告。何承翰打量过她,不动声色地颌首让她进来。
她低着头,微弓着身子走到座位上。
平时喜欢踩点的沈学霸在她喊报告时瞟了她一眼,随即把视线移回课本上。
乔柯取出物理书,翻到昨天课讲到的地方,像在重温知识点,实际上只是把眼睛定在上面,却没有在认真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脑袋里充斥着刚刚发生的一幕,课本上的内容完全看不进去。
她骑出南松大街,突然有辆摩托车不知从哪里蹿出来,车上的人伏着身体,将魔爪伸向她的车把手,倏地抢走了装在纸袋里的早餐。
事情发生得太快,乔柯近乎目瞪口呆。只见那人抢完早餐,回头看她一眼,黑压压的眉毛底下一双内眼角极其尖锐的眼睛,仿佛闪着青麦般的锋芒。接着,他将头盔的挡风玻璃往下一推,提速瞬间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乔柯被这突如其来的奇袭吓到,两秒后回过神来追上去,哪里还能寻到什么摩托车的踪影。
林知安一大早精心为她准备的爱心早餐就这么没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啊!
抢什么不好,抢别人早餐!
装早餐的袋子平平无奇,不过是普通的牛皮纸袋。
乔柯对着课本长叹,似乎要把心头的郁气全给叹出来,精致小巧的五官写满大大的失落。
“怎么啦?”沈停轻声问。
少女眼底微微泛青,粉嫩的花瓣唇微嘟着,一看就能看出情绪低落。
“你们岛上……”乔柯把“的人真奇葩”几个字咽下去,免得沈停听了,误以为她在含沙射影地骂他。
“嗯?”等了半晌,见她摇头叹气,不再往下说,沈停又问,“岛上怎么了?”
“有人吃不上饭吗?”乔柯换了个说法。她朝讲台看了眼,何承翰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教室,班里说话声格外喧嚣。
沈停眉头微皱,她难道因为得知岛上有人吃不上饭,导致情绪如此失落,甚至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据我所知,没有人贫困到这个地步。”沈停说得缓慢,说时盯着乔柯,目光若有所思,“你是看到谁吃不上饭吗?”
乔柯没哭却仿佛哭过似的吸一下鼻子,委委屈屈地看着沈停说:“那你说,他为什么要抢我早餐?”
说完,她仿佛突然间饿得全身失去力气,没有骨头似得趴到课桌上。她早上连牛奶饼干都没有拿。
“……谁?抢你早餐?”沈停微微诧异。
乔柯摇头又点头。摇头是摇不知道是谁抢的,点头是点她确实被人抢了早餐。
沈停沉吟片刻,岛上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大概是恶作剧。
“看清穿着长相了吗?”
“骑一辆黑色摩托,男的,衣服好像也是黑色的,戴着个头盔。”乔柯边回想边说。
简而言之,没看清。
“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少女闻言一扫眼底的落魄,坐直身子,眼神直白地看着眼前尚且没往自己身上想,正在帮她理清头绪的少年不言语。
“不是,你……”,沈停的眼神一下变了,像是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不敢置信地注视着她,眼底全是荒唐。
紧接着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中的警告意味十足:“再给你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乔柯不想再得罪他,垂下眼帘作苦思冥想状。
半晌后重新抬起清亮如水的眼眸,语气尤为诚恳地说:“你可能不是很清楚,我们认识没多久,你不了解我也很正常。我这个人啊,光看外表就知道,性格乖巧得不得了。在我们那一带,我可是出了名的心地善良……不是,你笑什么?”
沈停从她讲性格乖巧就隐约有些笑意。他本来没打算笑的,但实在忍不住,头一次见有人夸自己心地善良的。刚开始听她那语气,还以为要坦白什么大事,听到底竟然是在自夸。
真是服了。
“没什么,只是很少听到别人这样夸自己。”沈停说时没笑,说完又继续笑起来,仿佛好笑至极。
“因为你不知道,我才说的。”乔柯被他笑得都有点生气了,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笑了,你继续说。”他虽然这么说,但表情明显在忍笑,语气听上去仿佛在逗她。
乔柯:“没什么好说的。”
沈停:“除了心地善良,还有呢?”
乔柯:……他还在笑。
不想理他,乔柯抓起课本背过身去,给他留下个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