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前尘往事黄沙同埋
百里逢集面上极冷淡,仰头瞧着远处寒山,眼神未曾有半刻停留在顾兰盈身上,疏离地用着冷漠的语气道:“顾姑娘还是唤我百里公子吧。”
顾兰盈显然没想到,一脸惊诧,那表情转瞬即逝,又换成一副楚楚可怜模样,软声细语道:“哥哥都忘了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了么?若不是当年我娘亲过世,需要守孝三年,也许我们早早就成了一对恩爱夫妻。只是没成想,三年一过,百里一族惨遭横祸……我……我那时到处托人去打探你的消息,希望你还活着。可你晓得,我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也出不得远门,有人说你另觅高枝,有人说你遁入空门,有人说你战死沙场,我,我只知,不论是哪一种,盈盈再寻不到你的人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伤心模样。哪个男人能不心软呢?花清眠躲在房檐后,眼看着她拭泪,眼看着她身形颤颤,眼看着她朝着百里逢集倾倒……
花清眠处的位置,实在是太巧了,巧到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百里逢集的背脊,站得倒是笔直得很,纹丝未动,半分没有向前一步的意思。
那如风中兰花抖动般抽泣的姑娘,朝着百里逢集走了几步,“你明明就活着,却音信断绝,怎么也不给我来个书信?我……我以为你死了呢!章涣那老儿,又恃强凌弱,非要将我抢过去做他后宫中百千人里的一个,我自是不允的。这事一拖再拖,最终没得拖,只能入宫。苍天有眼,可见我与哥哥缘分未尽,这个时候,哥哥竟然回来了。”
“哥哥可知,你兵临城下那日,是我与章涣皇帝大婚之时?”
闻言,百里逢集十分明显地后退了一步,疏冷地说着:“此事我并不知晓。择那日出兵,只是因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我……”顾兰盈试探着,又靠近了半步,百里逢集又退了半步,她才停下来,哭着道:“我还曾偷偷地想,是不是你有一分可能,是为了我?看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顾兰盈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去眼泪,抬眸打量着百里逢集,并无怜香惜玉之色,心里不免迟疑,难道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脚上不敢更进一步,身子就贴了过去,靠近百里逢集,低声说:“哥哥,如今我……还是清白之身……”
听到此处,花清眠算是明白什么意思了。这姑娘想以身相许,在自己家里把百里逢集给办了。花清眠转身,离开房檐,跳下别院。
司马十五忙追了上去,低声说:“姑娘,不继续看么?主上不会……不会犯错的……”说到后面,司马十五也没了信心。毕竟邺国风气,三妻四妾很是正常,她并不能准确揣度出主上是什么意思。
她见花清眠退回先时的院子,自己又偷偷爬上屋檐,继续听了起来。总归主上最终怎么样,她还是要知晓一下,也好同姑娘有个交代。
花清眠忽然觉得心上堵得很,明明是她第一次见百里逢集时,就知晓的事情走向,可身临其境来到这个地步时,她竟然还是觉得不能接受。她觉得脚上无比地沉重,越走越无力……
与此同时,百里逢集也总算明白顾兰盈是什么意思了。他适时地退了三步,说:“顾姑娘,你我曾经那段过往,该如前尘往事与黄沙同埋。我如今心里住了一个人,唯一的一个,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这个人舍命救了我。在我生念全无、心如死灰的时候,她让我的心活了过来。她与我而言,是我心悦心怡又生死不渝的人。她眼下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百里逢集,这世,就只要她一个。”
又说:“你大婚那日,我兵临城下,破城擒贼,是因为那一日雨雪交杂,是最好的时机,并不是因为你。我是无心,毁了你的姻缘,在此也只能同你说声抱歉。既然你在最开始的时候,拿了章涣招亲的帖子,那就说明,关于我们曾经的那段过往,你早早就做出了抉择。”
顾兰盈忙说:“百里哥哥,你忘了从前我们在邺城春日共赏繁花,于漳河之滨读书放纸鸢了么?”
“你也不必恋过往,那些过往对我来说都没意义了。”百里逢集又退了一步,拱手作别。这个动作他持续了很久,算是与顾兰盈的那段姻缘彻底作别,末了,他道:“你若肯放下这些过去,从新开始,你仍然可以过很好的一生。”
百里逢集离去时,司马十五也跳下房檐,追随花清眠的方向而去。
司马十五再入腊梅小院时,就见花清眠在与一个身着紫衣红裙的姑娘,说着话。
花清眠拱手道:“见过暮夜公主。”
班暮夜看着不超过二十岁,圆圆的脸上,是一双极明亮的圆眼睛,颇为古灵精怪,她的手指落在腰间坠的铃铛香囊上,晃了晃,不慌不忙说:“你又没见过我,你怎么晓得我是公主?”
花清眠心里说,邺城里面的姑娘,都是顾兰盈那样弱柳扶风的样子,穿衣也是淡雅轻薄的感觉,能将红色、紫色这么张扬的两个颜色穿在身上,手上习惯性去摇铃铛,这明显是崇上五彩色、喜欢铃铛配饰的南楚人。嘴上却说:“能找来这里,自是猜到了。”
“你不是来找我的。”班暮夜撅着嘴,“哼,我知道。”
“那烦请公主叫君卿承来见我。”
司马十五娘跟了上来,拱手站在花清眠身后,默不出声。
班暮夜表现得很不情愿,转身打了帘子,进了屋,也没说请不请花清眠进去。
花清眠就站在原地。司马十五得了空隙,忙上前一步,小声说:
“姑娘,主公待你最是真心。他……”花清眠摇头,没有让十五娘继续说下去,她信百里逢集。她的难过,不过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可还没说出口,就听有人唤:“师姐?”
厚重的门帘子,又被打起。
只见一个白衣少年,一袭仙鹤纹饰圆领长袍,手握一支紫竹长箫,长眉深目,满是书卷气,可高鼻玲唇却又满是侠义气,带着一派卿卿骋少年的气韵,冲着花清眠跨步而来。
“师弟……”花清眠从前见过君卿承的画册,是这个样子。
噗通!君卿承跪在地上,哽咽起来:“是弟弟不孝,一走一年多,对府上都没个交代。”
从前听朝颜说,君卿承待花清眠同那个师兄裴丰全然不同,因他来府上时,还是个孩子。他真心将花清眠当做亲姐姐对待的。花清眠细细打量着这个“师弟”,看着是个少年意气的模样,为人好似也单纯坦荡,不似裴丰那般,将小心思都藏在脸上。她抬手扶起来君卿承,说道:“快起来,我们姐弟间,不说这些话。”
君卿承也打量着花清眠,师姐怎么同从前完全不一样?好似……换了个人。从前冷淡毒舌,若是这番看见,必会说:“去跪院子里的石子路!”君卿承心里想着,看来自己离家这些时日里,师姐受了不少苦,从前的锋芒怕是早被磨没了。
他承着花清眠的搀扶,站了起来,“师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这时,屋里有仆人打起了帘子,班暮夜站在里面,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姐弟情深的,都不顾忌这里的冰天雪地了么?”
“师姐,快屋里请!”君卿承伸手施礼,又冲着班暮夜道:“来拜姐姐。”
班暮夜面上不情愿,可心里又在偷笑,君卿承这样,是不是就承认了两人间的婚事。忙换了笑脸:“姐姐,暮夜方才不知真假,必要试探一番的,姐姐可万万不要介意。”
花清眠笑了:“公主哪里的话。你们这是?”
“她是南楚的公主,也是我的未婚妻。我去找师父的路上,偶然遇到暮夜,机缘巧合下……又订了婚。这个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说。”君卿承引着花清眠去了书房,左右抬眼看了看班暮夜和司马十五,显然,他是有要紧事和花清眠单独聊。
司马十五不卑不亢,抬手对着班暮夜说了句:“公主,先请。”而后,两人双双退出书房。
待听得人走得远了,君卿承才谨慎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来,“师姐看,这是谁的字迹?”
花清眠一愣,这字迹,她曾在师父留下的书卷上瞧过,“师父的?”
白纸黑字上,只写了一句:“找到你师姐,来清溪镇一聚。”
“是师父的字迹。”君卿承万分肯定地说。
“你什么时候收到的?”花清眠问。按照她所知晓,君卿承一路从大良追着她到邺城,这过去许久的时间了,不晓得师父还在不在清溪镇。
君卿承慢慢说来:“我从南楚回花月国,路过清溪镇,才知晓你得了女王令去大良,我就步你之后,追随而去。就在离开清溪镇前一晚,我在客栈里,收到这封信。”
“我在清溪镇找到了当初和师父一起押运金子的那批人,都死了,我以为师父他……”花清眠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处处透露着古怪。若是师父还活着,为何她在清溪镇的时候,师父并不出来相认?却又在她离开清溪镇后,让君卿承去找她?好似师父在她身后的某个暗处,偷偷瞧着她身边发生的一切,还故意要让她去大良,而后从大良绕一圈,再回清溪镇来找他。师父这是何意?为何定要他去一遭大良呢?难道师父早知晓江寻易的真实身份?
“师姐?师姐?师姐,你怎么了?”君卿承发现花清眠愣了许久,喊了好几声。
“哦……”花清眠这时才灵识归位,“吓到了,我……我全然不敢相信,师父竟然还活着。这……真的是太好了!”
“我离开南楚,就是听闻师父去了,我便忙跑回来。我就知道,你定是会伤心许久的,好在这一切都是假的,师父他还健在。”
“师弟,那你没瞧见师父?”花清眠很是疑惑。
君卿承摇头,“我见了字迹,便直接去找你了。不想才入大良地界,就被班暮夜追上,后来又遇到大良疫情,一路上我一边托人探听着你可能的规矩,一路找,直到今日,才得相见。”他隐去了班暮夜从中作梗,无理取闹的种种过往。
花清眠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在顾大人府上?”
君卿承说:“班暮夜的她母妃秋贵妃,本是邺城人,貌似和顾大人是旧相识,还有些沾亲带故。加上顾大人本就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不过是给故人之女留个院落,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又是秋贵妃?花清眠越发看不懂了。南楚不是从来不与北境三国来往的么?这个秋贵妃,可算是把手伸到北境各处了。
两人说着过往,和分别这近两年所发生的的事情,一直聊到天黑。
天已半白时,君卿承道:“师姐,我们走吧。这个时候,我们骑马过去,刚好城门打开。”
“好。”花清眠毫不犹豫道。她想着,自己在君卿承面前,尽量不要展露出她和百里逢集的关系。
君卿承去唤班暮夜。
花清眠走到书房外,叫醒倚靠在门框上抱着剑睡着的司马十五,小声说:“十五娘,我要去清溪镇,你去告诉你主上,待我处理完我的事情,一定履行承诺。”既然昨夜已经和百里逢集说了要走,她就不想再去辞行了,怕自己到时候会舍不得,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姑娘,我定是要跟着你的。”司马十五揉着惺忪睡眼,“你放心,我会把消息传出去。”
顾府门口,花清眠、君卿承、班暮夜和司马十五,四人一人一骑,快马加鞭从邺城南门出,奔清溪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