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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邺城兵变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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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寒山,雪蔼白头。

    回城的路上,雪花片片,还未完全落在地上,便化在土里碾成泥。

    花清眠坐在马车里,恨不能只身轻骑前行。

    司马十五坐在靠近车门帘的地方,低着头,沉默不敢语。姑娘昨日夜里发现不妥,若不是碍于天黑路滑不好走,怕是半夜都要将人马折腾起来。这日一早,不到卯时,司马十五听见姑娘起身,便麻溜起床开始收整行囊。

    驾马车的人是奈何神医,他一边小心引着马儿,避免走冰处,一边转头冲着马车里安慰道:“姑娘,莫急。主上既然有此安排,定是有十全把握,才好让你南下。为的就是再见之日,已是大仇得报之时。你要相信主上。”

    “你们……”花清眠叹了一口气,“你们何必瞒我?即便是昨日夜里没发现,可入得邯郸城,见了光秃秃的柿子树,岂会料不到的?邯郸每本没有什么清心易柿,你也根本不是去邯郸寻什么阿胶。这些都是借口,只是为了将我支走。那他无论成败,不管生死,都与我无关。百里逢集怎么想的,我知道的……”

    司马十五抬了些头,嗫喏道:“姑娘,十五真是不知晓,主上只说让我带姑娘赶紧走,越远越好……”

    “他知你是个待我极真诚的性子,自是不会和你说。这……唉……”如今再去盘算孰是孰非,也是无济于事。花清眠打起车帘子,问道:“奈何,百里逢集他是如何打算的?你知晓多少,快同我说说!”

    “……”奈何愣了愣,貌似他晓得的也不必花清眠多多少,“拖不如决,主上是这么说的。鬼书生略通天文,算到这几日必有暴雨雪,毕竟不晓得章涣知道多少,再在北祁山下驻兵,怕是夜长梦多,不若趁其不备,攻打邺城。”

    一行三人已经离开临漳城整整一日,百里逢集那边该是到了邺城,保不齐两军已经开始打起来了。花清眠皱了皱眉头,“我们此去邺城,要多久才能到?”

    奈何心里盘算与花清眠不同,主公再三强调,一定要保障花清眠的安全,这是奈何领的命令。邺城如今必是乱了,乱世之中,战场之城,刀剑从来无眼,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无颜面去再见主公。他想着不如尽量地拖慢一点,越晚些时候到邺城,对姑娘来说越安全,就说:“不出两三日的路,总能到的。”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花清眠打开车窗上的竹帘,望过去。

    奈何跳下马车,查看一翻,转头回来道:““前路泥泞,有马车陷入泥沼,挡了去邺城唯一的山道。已经寻了临近驿站的人帮忙,应该快了。”

    花清眠赶忙收拾行囊,“换马车,骑马前行,越快越好!”

    晨早出发时的雪,临近正午变作了雨。入夜时,又冻成一尺来长的积雪。

    一路上,马不停蹄,待到午夜子时,一行三人,竟是奈何先扛不住了,从马上摔了下来。花清眠嘱咐司马十五,“十五娘,你照顾奈何,留下。明日我们去邺城再见!”

    司马十五和奈何都是不肯。最终奈何就此停下,与花清眠作别:“姑娘沿此一直往北,还有十里,便是邺城。你我明日百里府上见。”

    “就此别过!”花清眠驾马扬鞭,司马十五紧随其后。半晌,花清眠才想起来问:“十五娘,为何奈何说明日百里府上见?”

    司马十五想了想,道:“奈何笃定主上会赢。皇宫生乱,住不得人。从皇宫出来,主上定会去百里府告慰亡灵。是以奈何去那里先行安置,也是好的。”

    是了,百里一族被灭满门,是年初时的事情,如今周年未到,灵牌未立,仍是新丧,百里逢集报仇雪恨后,必会去百里府。只是……

    花清眠想起了原书中的情节,书里面的百里逢集是在三年后才大仇得报的,怎么如今不过一年,便行至此处?

    由不得她多想,缰绳在花清眠手里没有半分停歇,如果可以,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奔去百里逢集身边,不管他身边是刀枪剑影还是生死之间,花清眠只有一个念想,必须立刻见到百里逢集。

    半夜与清晨交界时,花清眠到达邺城。黑暗之中,城门四开。

    早在前一日的白天,邺城临敌,城内忽然拥进大量士兵,直抵皇宫。宫城之内出了细作,与城外士兵里应外合,攻入皇城。

    一时间,各路留言甚嚣尘上,有说年初横死的百里一家孤魂索命来了,有说百里逢集卷兵复仇,亦有说南楚入侵。

    百姓察觉之后,收拾细软,赶忙逃命。

    只是这日不好,赶上暴雨雪,许多百姓便生了迟疑。天寒路冻,逃出邺城,若是没有地方去,迟早成为冻死骨。若是不逃,赶上运气好,新、旧皇帝早早了结恩怨,是不是还能有一线生机。战

    乱在前,百姓眼里,横竖早晚都是死,不如冒险一试。是以跑出城的人不少,又没到乌泱泱的地步。

    花清眠近乎是毫无阻拦。因为路上人群都想出城,只有她,是逆着人流,朝着城内狂奔。

    周遭尽是携家带口,朝外逃奔的。夜雨大到伸手不辨五指,北风呼号,过不了多久,雨定会变成暴雪,掩盖人间。夜路上的人,步伐更快了些,好似再不快些走,即便不死于战乱,也会命丧于暴风雪之下。

    起初,司马十五和花清眠还能牵着马走,再后来,雨中夹杂着雪,马儿冻得不肯向前,两人只好撇下马,徒步前行。

    不知何时,花清眠与司马十五走失了。她四下望着无边黑夜里的暴雨,慢慢地变成冰晶,而后化成鹅毛大雪片片飞落。让人心生一种孤独和畏惧来。

    绝望好似没有尽头,她只盼着司马十五能找个地方躲躲雨雪,好生藏起来。

    她都无暇去细想,脚上丝毫不肯钉鞋,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百里逢集。

    黑夜过后,寒冬的清晨终是来了,雪变得小了。

    天亮的时候,花清眠站在邺城皇宫南城门。城门曾遭战火,烧毁了一半,留吓炭黑的痕迹。受护于皇城墙上阁楼宽檐庇护,少了雨雪之灾,可又很不幸地,成为暴雪暴雨中唯一一处被战火点燃的地方。

    与邺城中举家逃难的情况不同,皇宫城中浸在尸身血海中。

    花清眠走进来的南门是皇城中唯一一处开着的地方。当她淌着过膝的水,看见无数尸身的时候,吓得整个人愣在当场。

    四四方方的皇城,如一个紧闭的石头匣子,暴雨暴雪冲刷到匣子里,来不及溜走,混到泥土中,而后越落越大,将匣子中的人和物都浸泡在里面。

    水至浑浊,里面有高宫深殿里的污淖、两兵交战的血迹,还有一层才冻起来的脆冰,似要将一切都封存在冰里头。

    花清眠动了动,双腿泡在水里,将水面一层薄冰弄乱,她寻了一处高地,站到了回廊上。

    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快走,快去找百里逢集。可脚步却停了,不知是因为冻得,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她转头看着宫城里的水向着破败的南门流去,数不过来的尸身,面目全非,如水流中渺小的砂石,有的随波逐流去南城门,有的卡在城墙壁边上,好似死都不肯离去。

    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天灾加人祸。

    叛军入城后,皇宫城大门紧闭如铜墙铁壁,两军在此殿外厮杀一场,战况惨烈。而后,死者被留在了这里,胜利者带着活的希望,继续前行。

    花清眠没有看见这场战争的场景,可她在横尸处,亦似见证了这场厮杀。

    她知道,这场叛军所拥护的主公,是她心尖尖上的那个公子。可她又不大肯信,从前那样朗月清风的公子,如何摇身一变,成为这场杀戮中的阎罗。

    姑娘的脚步又动了起来。

    邺城皇宫,三重九殿,第一重殿里被积雨淹没。花清眠来到第二重殿,因为殿比前一重高很多,未遭积雨冲刷。此处乃是皇家祭祀高台,白石之上,是白雪纷纷,落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将凝固的血晕染出鲜艳的红来。

    不远处,传来刀兵相接的声音。花清眠的手落在断魂剑上,握紧了些,穿过第二重殿,朝着声音来处去。

    姑娘的衣衫尽数被雨雪打湿,从前那个庇护她的神兽雨伞这一次又忘记戴在身上。她抬手拂去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渍,身子已近麻木。明明衣似铁凉,可她一直在朝着皇宫跑着,又好似要热出一身汗来。

    “皇上死了,快跑吧!”

    “打什么打!变天了!逃命要紧!”

    “救命!救命啊!”

    陆陆续续有人流从内宫跑出来。兵器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花清眠逆着人流跑得也越来越快。

    不知她逆着人流跑了多久,人渐渐少了起来,周遭越来越安静。待听得一声宝剑“啪嗒”!坠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后,最深重的宫殿里忽然变得死一般的安静。

    引安殿外,有着百个长石阶,象征着引安殿在邺城皇宫里至尊无上的地位。

    花清眠只身一人,站在引安殿外的百个石阶下,仰头往上看去。茫茫白石阶,竟比远山白雪还刺眼。因石阶之上,躺着无数个尸体。她已经麻木,再生不出什么恐惧的心思。越过那些个尸身,遥遥见到引安殿上坐着一人。

    那个人好似冰雕一般杵在皇位上。正盯着自己一双手发愣。

    那曾是一双如玉公子的纤手,有着嶙峋竹节般的坚毅,曾落棋于残局,曾下笔游龙于白宣,亦曾捧着心爱姑娘的脸,柔声细语诉说爱恋。

    如今,那处不再有一点儿从前的书卷气和温柔意,只剩下一手赤红又醒目的鲜血。

    那人,双手涂涂鲜红,呆坐着。

    是百里逢集。

    引安殿下,是寻良人的姑娘在风雪中站立,引安殿上,是大仇得报的公子在直面仇恨与空虚。

    与此同时,引安殿外的墙上,一排弓箭手箭在弦上。只见鬼书生慌忙跑来,冲着为首的武修说:“收箭!护殿!是姑娘来了!”

    武修跳下墙来,明明坡着一脚,落地却极稳,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你若是不拦我,我正要命人放箭了!杀麻了,分不得谁是谁。”

    鬼书生拍了两下武修的背,“这里交给你,我去安排马车,带主上和姑娘走。”

    引安殿前,花清眠收了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她边走边试探着唤了一句:“逢集……”

    “百里逢集?”

    半晌,空旷的殿里传来一声疑惑又低哑的声音,“眠眠……”

    “是,是我。”花清眠走到台阶最上面的平台,站在引安殿门口,看着高坐在明晃晃皇位上的人。

    百里逢集穿着一袭白衫,已尽数被刀痕血迹染得斑驳不堪。身上好似被千刀万剐过,脸上还有着几处血痕。他双手沾满鲜血,垂在坐着的双膝上,眼神空洞地望向殿外。

    花清眠发现百里逢集此刻状态不对,他眼球腥红,显然是疲劳过度又杀红了眼,整个人虽坐在皇位上,可好似下一刻,又会朝前跌落下来一样。

    此刻的百里逢集,高高在上,好似遥不可及。他复仇成功了,会成为这座皇宫里的新主人。以后,也会成为新的邺国皇帝,再不是流落在花月国的俘虏,也不再是那个心心念念追问花清眠“承认喜欢我,很难么”的小公子。

    她知道她不应该走过去,走到那个皇位边上去。可花清眠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不属于这个世界,那这个世界里的皇位、尊卑、仇恨……也都不属于她。她不想去思量之后的事,这一刻,只想走过去,抱一抱百里逢集。

    断魂剑被丢在地上,花清眠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疲累至极。终于看见百里逢集的她,该是喜悦的,喜悦于百里逢集还活着,可眼中泪水簌簌流下。她脸颊尽泪,嘴角却笑着说:“逢集,眠眠在呢……”

    这一句,终将百里逢集无处安放的杀戮邪念尽数收灭。他仰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姑娘,煞白的脸被冰雨打湿,毫无血色,那双如星的眸子里涌出热泪来。

    百里逢集在看见花清眠泪珠打落的一霎,终于好像从连夜的厮杀里清醒过来,他眼角噙着泪,嘴角泛着血丝,动了动,“我好需要你。”

    “那为什么要丢下我?”花清眠看着百里逢集的眼睛说。

    百里逢集不语,他的指尖好似许久不能动,终于抖了几下,活动开来。他将掌心的血渍都蹭在自己满是血迹的衣衫上,才伸着手,扯过花清眠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拥在怀里。

    花清眠站在龙椅前,百里逢集坐在龙椅上,一高一矮地抱在一起。

    半晌,百里逢集将花清眠拉坐到自己腿上,抱着她的腰,痴痴地看着引安殿下方,道:“这个殿,这个皇位,是邺城最高的位置。坐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皇宫里发生的一切。皇宫中,暴雨冲毁了殿门,昨夜战火过后的尸体都泡在水里。有人在苟延残喘地妄图逃跑,被绞杀当下,有人早早成了刀下亡魂,还有人如我一样,满手鲜血,无知所措。你看——”

    花清眠朝着百里逢集指着的地方看去,引安殿的莲花青砖石上,横着的五六个尸体中,有一个穿着黄色龙袍的人,已瞧不见头颅。

    若不是那抹黄色龙纹显眼,都很难瞧出被千刀万剐的尸身,曾是九五之尊的皇上章涣。只向上的那一面身体上,都不只千刀,绫罗绸缎的龙袍,已被刀划出了丝线的痕迹,又被血浸染成了血红色。

    说话之人看着那个尸体,脸上无波无澜,可血红的眼球溢出泪来,

    边说边哭起来,“他杀了我全家,我能善待他么?方才,方才我就让他站在这里,让他亲眼见他的皇城被暴雨雪淹没,看着他的皇城再不属于他……”

    “然后,我一刀一刀地砍在他身上,一共一百二十七刀,不多也不少……”

    一百二十七刀,花清眠知晓,那一夜百里一族满门被杀,一共死了一百二十七条人命。这一百二十七刀,每一刀都是百里逢集对章涣的恨意,是他对再也回不来的家人的思念。

    有父亲,有兄长,有豆蔻年华的妹妹和不过总角的弟弟。

    那一夜,他们的哀嚎声,章涣有听见么?可百里逢集有听到。

    百里逢集看着章涣已成一团血肉的尸身,说:“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一百二十七人的的哀嚎和求救声,他们在每一个梦里都在同我说,复仇,杀了章涣,杀了他,家人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

    公子满脸是泪,嘴唇不住地颤抖,说完这些话时,他眼睛通红,别过脸去,不想让他心上的姑娘看见他柔弱的一面。

    花清眠看着百里逢集因痛哭而抽搐的背脊,抬手将人拥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似哄着,似安慰,“逢集,都过去了,眠眠在呢。”

    百里逢集抬眸,看着花清眠,看着姑娘脸上唯一血色的地方,吻了上去。

    他好似不能控制自己内心的情绪,或恐惧、或害怕、或慌乱的,尽数如黑暗的邪祟,在侵蚀着他的灵魂,他需要那个于梦中千万次解救他于水火的姑娘,再救他一回。

    起初的吻,是悬崖上抛下来救命的卷藤,是百里逢集求生的希冀。

    而后那吻变成了索取,他要爬出黑暗,迎接黎明和蔓草芬芳的乞求。

    慢慢地,那吻越来越浓烈,他想拥有她,是占有,是爱欲,是孽望地占有。

    龙椅,皇位,有着宝石的缤纷,亦有着血迹参差的斑驳。

    引安殿上,那个身着孝服的公子,在杀掉他的仇人后,将一身屠戮之后所带来的恐惧和空虚,尽数付诸在他怀里的姑娘身上。

    他心里想着,温柔一点,只是吻她。

    可唇齿间,近乎是残暴地在吮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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