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分南北清心易柿
衣衫半落未落间,门外传来鬼书生的声音,“主上,谢遇那里,审出来了。”
“他……”花清眠欲言又止,忍不住笑了。
百里逢集抱着怀中美人,接着她的话说道:“他总是来得这般不凑巧。”
花清眠捂着嘴,学着鬼书生的叫法,说:“主上,快去吧。”
这声“主上”叫得人心上软了一半去,可百里逢集脑中清醒,他此刻需起身了。他冲着门外的鬼书生说道:“把秦三叔等一干人都叫上来,一会儿去阁楼上的议事堂谈。”
“是。”鬼书生应声,退了下去。
百里逢集的手落在花清眠身上,为她拨弄着方才揉乱的衣衫,而后将人揽在怀里。低低念着,这夜里花清眠为他做的那盏素灯笼上的话,他道:“下元节祈福的灯笼上,有人蝇头小楷,满心祝愿,说:高朋满座,躬逢胜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万事胜意。上面写了,‘逢集,万事胜意’。眠眠,你可说说,我猜得对么?”
花清眠在百里逢集脸颊落了一吻,又蹭了蹭他脸颊,含笑道:“对。我想着,万事胜意最好,所有的好事都顺从你的心意,这该是天下最好的祝福了。”
“有你这一句,我一定会万事胜意的。”百里逢集站在地上,正了正自己的衣衫,“那我去了。”
不知为什么,花清眠很舍不得他离去。明明两个人都在烟雨楼,许一时半刻就能再见面,可她还是不舍。也许是因为温存半晌,还差最后一步,多少有些遗憾。她也跟着百里逢集下地,穿上绣鞋,从床边跟着他走到了门口。
雕花木门边,花清眠于身后抱住百里逢集,双手圈在他腰间,“逢集,眠眠好想你。”她说。
“我懂,我也如此。”明明两个人眼下就在一处,可这想念却无处安放。百里逢集捏住她的手,举到了自己嘴边,亲了亲,转身笑着说:“下一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了。”
花清眠听懂了他的意思,抿着嘴笑,“好啊。”
“那你等我。”
花清眠点点头。送走百里逢集,花清眠和衣而眠,再醒来时,司马十五站在她身边,唤着:“姑娘,我们得启程了。”、
“启程?去哪?”花清眠望向窗外,天已大白,可密云依旧,“百里逢集呢?”
司马十五一边快速帮花清眠整理发髻,一边拿出一身短打衣衫,“我们边走边说。”
半个时辰以前,烟雨楼的议事堂里。
除了管银钱的沈万山以外,近乎百里逢集的内阁人员皆到了这里。鬼书生与楚星沉各列百里逢集左右,紧接着的是持戟的秦三忠、拿双刀的武修,还有一身黑紫色长衫的樊升升,面上无黥的何奈。
百里逢集看着众人,对鬼书生和樊升升道:“说说你们都拷问出了什么?”
鬼书生看着樊升升,示意她先说。樊升升对着屋里众人道:“这原是我的错处,那谢遇是我在清溪镇时,淡雪妆楼里的恩客。我将人想简单了,以为不过是风月客,未曾上心。直至下元节这日在临漳楼里,瞧见他与百里幕一有私,才起了疑心。一番拷问,才知他原是邺国章涣的暗桩,一直游走在临溪镇间,目的就是盯着百里一族先时的产业,一来盯着着老主上的势力,以免复燃,二来时时打探着主上在花月国那边的消息。那章涣给暗桩们下达的命令,只要主上出现在清溪镇,杀无赦,死要见尸。”
樊升升说了前段,鬼书生补着后段,“今日谢遇与百里幕一见面,就是要探听这消息。目前拷问到的,百里赠并没有出卖主公,百里幕一只是醉酒时说了几句,让谢遇有了怀疑,还未来得及让细作传出去,就被我们捉了。”
秦三忠捋着胡须:“若说百里赠的为人,我是信他的,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道理而临阵倒戈去。”
武修本就是秦三忠的手下,他腿跛话少,并不得人注意,此刻却出了声,“我于城中高树瞭望,日间信鸽北去,不下百只。主上不得不防啊!”他随时腿脚不便利,却是个轻功高手。这话也说得清楚明白,北去的信鸽不下百只,不知有多少是飞去邺城皇宫里的。
百里逢集听了众人言语,边走边想,坐到议事堂主座之上。他的手指,落在紫檀木的椅子扶手上,点了两下,沉吟片刻道:“我们听到的,都是百里幕一和谢遇的一面之词。谢遇若说自己已经传出去消息了,那他在我们这里毫无价值,只有死路一条,自是要斟酌再三的。”
鬼书生拱手道:“这一万里头有个一,能防着,就切不可大意。”
其余众人皆是与鬼书生一个心思,都望向百里逢集,齐声道:“请主公尽早定夺。”
百里逢集心中已经有了打算,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知我们的东风到了没?”
鬼书生走到窗前,抬手推开了窗户,只见天光微白,凛冽北风呼号,空中又飘起了霰晶。
他掌心接着小冰晶,于手中轻捻,道:“雪不成粘,今日大雨也。”
百里逢集说:“我看过近百年的临漳县志,下元节后落雨,十有九乃冰水之灾。临漳紧临邺城,实为一也。”
秦三忠没听明白这到底何意,“主公这是?”
百里逢集站了起来,“在邺国皇帝章涣反应过来之前,围城困兽!择日不如撞日!”
秦三忠一听,大惊失色,虽说他也主张快些行军,只是百里贺从前的旧部,还未全部集结。眼下的局面,他一个久经沙场大半辈子的老将,也只能说有个七八分把握。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主上,玄衣蟒袍,挥斥方遒,恍惚间就如看到了北溟国当年老皇帝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北溟国最后一位皇帝李氏,只是亡于生不逢时,从不是亡于他贪图享乐。
秦三忠颇为感慨,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此一役,不论生死,与他而言是尽力一搏。以后北溟的复国,老主公的嘱托,于他而言,横竖都只寄希望于此一战。他点点头,低声道:“好。好。”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百里逢集只留了奈何神医,再三嘱咐:“奈何,我将眠眠嘱托给你了。恳求你万要护她周全。”他的手,落在奈何肩膀,慎重地拍了拍。
“何奈领命,定不负主公所托。”主公待姑娘的心,他看来眼里,如何不知。奈何拱手,拜了三拜,郑重应下。
走出议事堂时,樊升升站在门口等他。
原本一脸正色的奈何,在看见樊升升那一刻,忽就绽出笑来,变得很是不正经,“我就晓得,你定是舍不得我。”
樊升升面带担忧之色,她没有半分隐瞒,如今局势,并不乐观,很可能此去一战,有死无活。
她跟着奈何朝着楼下走去。
奈何边走边从袖笼里寻出一卷绢书来,“上面是我给主上调理身子所用的药方。所有用药,不可假手他人。”
两人来到楼下一处马车前,奈何将马车上的药材和他精制的药丸同樊升升一一交代后,眉间才算放下一件事情。说道:“我陪着姑娘南下,不知再见面是何时。你,万要保重。”
自打奈何说了要娶她为正妻的话后,樊升升就不大敢看奈何的眼睛,好似只一瞧上,都没法子抽身。
原来她还能调侃几句,眼下不知怎地,半分玩笑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她才道:“你说要娶我的,是吧?”
奈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绝无戏言。”
樊升升只点了点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奈何的手掌落在樊升升脑后,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他垂眸看着樊升升,道:“此吻,乃是订婚之礼。算我下了聘。”
即便是民间小门小户,订婚之聘也有三书六礼,奈何这聘礼未免太过寒酸与草率。可樊升升吃这一套。眼下于他们两人而言,说是战乱时节不为过,还能许下一诺,那这诺言,可抵千金。
奈何见樊升升红了脸,不由地一笑。她乃是江湖人称“黑莲妖月”的青楼掌事人,她见识过的男子只怕比一城之人都要多了去。可这样一个风月场里混迹半世的女人,在被奈何许诺订婚时,竟也有如此小女子害羞的一面。奈何笑着问:“我妻,可还有何嘱托?”
樊升升一脸讶异地看向奈何,半晌,那五官变成了浅笑,缓缓地,又弯成了喜悦。那双多情明媚的眸子里,不多时,淌出了泪来。
她一惊,一笑,又是一哭。
手指试探地捏在奈何袖摆上最窄的一处,都不敢去多沾半片衣襟,她唇上颤颤,过了许久,才哽咽着吐出两个字来:“活着。”
烟雨楼外,破晓时。
雪出云层,落地化成雨水。
花清眠被司马十五一顿整妆,打扮成了个小公子模样,两人坐上马车。
司马十五手提缰绳,扬鞭驾马跑了起来,才将因由道来:“方才我们阁主派人来说,摘星阁在邯郸处的密探来报,姑娘的师弟君卿承在邯郸出现。主上让我带着姑娘速去速回。”
“百里逢集呢?”花清眠问。
“姑娘还没醒的时候,主公就回军营了。”
“我……”花清眠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眼下头疼欲裂,由不得她多想,“我找师弟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们回营地吧。我担心百里逢集。”
说话间,哒哒马蹄声至,花清眠打了帘子,寻声而望。
尘土飞扬处,奈何神医轻骑快马而来。
司马十五手上马鞭半分没有停。花清眠忙说:“十五娘,等等奈何神医!”
司马十五朝着后面大喊了一声:“奈何神医!马术真是不行!轻骑一乘,赶不上我们这拉车的马!”
奈何一听,笑了笑,双腿一夹,马鞭一抽,转眼间,与司马十五比肩。他笑道:“姑娘可是真厉害!这十五娘才与你一处多久?就从我们原先摘星阁里最不爱说话的小娘子,变成了如今这般飒爽牙利!”
花清眠来不及说笑,忙问:“你怎么来追我了?可是逢集让的?我还想回去呢!”
“确实是主公有交代。”
“他怎么说?”
奈何答道:“主公说,往邯郸去的路上,有一味珍馐,唤作清心易柿。主上幼时很是喜爱,可已多年未曾尝到。因那东西特殊,只在冬日里下了霜雪的柿子树上才有,不是日常想得便能得的。就让我转告姑娘,此去邯郸,不要只记得找师弟,要记得给他带回来这清心易柿才成。”
“他……竟然想着吃?”花清眠不解,“那你怎么跟着我来了?”
奈何:“赶巧了,我要去邯郸买阿胶,刚好一路同行,也有个照应。”
“阿胶?”这不是女子常用之药?军营里真是使不得多少。
奈何一笑,“我要去寻最正宗的,给升升调养进补。”
花清眠感觉不过只过了一夜,自己好似漏掉了许多故事,“奈何神医与升升姑娘?”
“我说娶她为妻,她应了我。如今是我妻子了。”
花清眠和司马十五面面相觑,均是没想到婚嫁之事竟然可以两人一语定之。一想到这两人是黑莲妖月的风月掌事人,和邪风道骨的神医,又觉得好似理当如此。两人为此感到开心,道了喜,都说要待再回临漳时,找一对璧人讨杯喜酒吃。
奈何将自己的马栓在马车上,一车两马三人,一路快马扬鞭,奔着南方邯郸而来。
不过一日,行出几十里地来,夜里投宿在邯郸城外的驿馆。
司马十五安顿好行囊,去找店家打热水。
花清眠这一路都未曾瞧见一棵柿子树,她心心念念这是逢集想吃的东西,就跑去驿馆的后院去瞧瞧。会不会柿子树都生在人家后院,不在路边?
夜里漆黑,驿站只点了几盏灯笼在门口,又是阴天,花清眠瞧不清楚,就拉住驿馆里负责打扫的老妇人,问道:“阿婆,敢问此处哪里有柿子树?”
老妇人觉得奇怪,“易县产柿子,离这里可不近啊。”
“易县?可是清心易柿产的地方?是还要往南去么?”
老妇人摇摇头,“我们这处的治所在邯郸,往南去是邯郸城,这易县可是在邯郸的北边。你若是去寻那易县的柿子,如今这么走,可真是南辕北辙了。”
“不是说邯郸才有清心易柿的么?”
“不会。我老婆子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邯郸所盛之果,乃是君迁子,也叫作黑枣子。”
花清眠谢过老妇人,边往住处走去,边思量。产清心易柿的地方,明明在北方,可百里逢集却要自己往南去找。他……是故意要支开自己?
让他不惜说谎,还让奈何神医跟着自己一路往南去的原因,她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百里逢集要北上邺城,起兵造反了。
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脚上步伐也越来越快,她近乎是狂奔到了奈何的房间前。
花清眠使劲儿地拍打着奈何的房门:“奈何!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陪在逢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