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夜里明灯魇时救赎
马车里,百里逢集紧紧地抱着花清眠,两下无语。可花清眠发现,百里逢集仍是抖的。马车已经驶离邺城皇宫很远,可他仍沉浸在那样的杀戮里,不可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在一处院落的后门。车外的鬼书生唤一句:“主公、姑娘,到了。”而后打了帘子。
邺城的冬日冷得很,只在室外落脚,顿时便觉冷气只往脚心上蹿。花清眠这才发现,此前自己没察觉到冷,是因为心心念念要一路狂奔找到百里逢集。眼下,她没了执念,跑过冰雪雨水的衣衫,贴在身上,快要将她冻坏。
车外是百里旧府。
出门相迎的人,是夜里才分开的奈何神医,还有司马十五。奈何神医瞧出来百里逢集的状态不好,仍处在杀过人的亢奋中,忙扶了上去,又侧头说:“十五娘,快扶着姑娘进屋。将冰衣除了,泡上暖浴,稍后安神药我派人送过去。”
驾马狂奔了一日一夜,又在邺城皇宫里泡了半日冰水后,花清眠才发觉浑身疼痛席卷全身。此刻,头晕目眩,似终于放下心来。她昏迷前,只记得自己歪在了十五娘的怀里,而后沉沉睡去。
一觉再醒来时,已是半夜。
花清眠睁开眼见,就看见床沿边上,正拧着水帕子的司马十五和一旁端着汤药的奈何神医。
“逢集呢?”花清眠睁开眼睛就问。说话间就要下地来,被司马十五拦住,“姑娘不急,主上好好的,你先吃药。”
奈何忙说:“主上也睡了一觉,不太踏实,他这几日一直处于很紧张又亢奋的状态,累得很了。我刚给他配了药,在调养中,姑娘且放心。”
“他……在哪?”花清眠怕自己说得不清楚,又问:“我的意思是,百里逢集他……我能见他么?”邺国皇帝章涣已死,是被百里逢集所杀。他……是要即位的新帝吧。那就不是自己相见就能见的了。
“自然是能。”奈何笑道:“主上千叮咛万嘱咐,必须让姑娘醒来,时时想见他就能见。果然主上最是了解姑娘的。”
花清眠接过奈何手里的汤药,一口喝干净,踩上绣鞋,看着面前两人,说道:“好了,我喝完药了,带我去见百里逢集。”
司马十五与奈何相视一笑,姑娘待主上的心,与主上待姑娘的心真是一般无二。奈何端了药碗,边出门边说:“这里是百里府的老宅,姑娘住的地方是旧时主上的房间。这院子里啊,还有处厢房,主上就在里面,姑娘出了门,不过十步,便能瞧见。”
花清眠这才抬头打量着房间,十分宽敞的房间里,借着木格架一分为三,床具之东乃是书坊,之西是一处茶室,门口还置了一架屏风,将房子与院中风景隔开。
她唤了一句:“十五娘。”
“在呢!这就给姑娘梳妆打扮。”司马十五立马打开行囊。
“帮我梳个头发吧,我的胳膊好似使不上力气了。”花清眠想着不必梳妆打扮,只略整齐体面些就好,她想去看看百里逢集,又不想太过憔悴,让逢集担心。
十五娘简单给她挽了个发髻,又给她换了一身浅蓝的衣衫,才搀扶着她去了厢房。
厢房门口,奈何与花清眠低语,“主上方才又做了一回噩梦,眼下仍是不打好。隔间里我放了药浴桶,等主上醒了去泡一刻,安神静气的。”
花清眠点头应下。敲了敲门,问道:“逢集?还好么?”
门应声而开,竟是没有闩上。花清眠迈入门槛,怕冷风飘进来,随手关了门,“逢集,我是眠眠,那我进来了?”
她转身,就看见百里逢集靠在床边坐着,满头大汗。在邺城皇宫里时,穿的那身白色孝服已被换下,如今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隐隐透出身上抹过药、绑了棉布的痕迹。他脸色煞白,嗓子沙哑,“眠眠……”
花清眠:“你还好么?”
“不好,”百里逢集抬眸望着花清眠的眼睛,如在黑暗里瞧见了一盏明灯,“你不该出现的,我现在很不好。”
“我知道,但是我想陪着你。”
“这是我百里家从前的房子,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满眼都是些血……我,我能看见原来住在这房子里的所有人。梦里,我好像一直被万鬼噬咬……疼得我不敢睡了。”他的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在花清眠面前,他毫无保留。
“我陪着你睡。”花清眠坐到百里逢集床边,拍了拍枕头,示意他躺下。
“我以前做梦在悬崖边,有个女子一直在唤我,那个人是你,对不对?”那时候百里逢集在花月国为俘虏,住在花大将军府上。不知怎地,他忽就想起了这事。也许,若是那时眠眠能救他于梦魇,是不是这次也行?
“对,是眠眠呀。”花清眠扶着百里逢集躺下,“所以你放心睡。你只是太疲惫了。我陪在你身边,我入你梦里,哪怕你掉进十八层地狱,我也会将你拉出来。”
百里逢集嘴角微微一笑,带着些苦楚。他躺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只一刻,又睁开,朝着床里挪了挪,“你……躺这里陪着我,可好?”
花清眠敛起衣裙,脱了绣鞋,躺到床上,牵住了百里逢集的手,捏了捏,哄着他:“我不走,你睡。”
这回百里逢集很快就入了睡,只是情况仍是不好。
他在梦里一直眉头紧锁,好似被人捂住了嘴,想哭又哭不出来,嗓子里只哽咽着,发不出哭声来,可闭着的眼睛又不断地涌出泪水。
起初花清眠拍打着他的肩膀,试图去哄哄他。而后就抱了抱他,想去安抚他,可这些从前好用的法子,行至此刻,好似无济于事。
她看着梦里的百里逢集,为了不然自己哭出声来,已将梦外的嘴唇咬破,渗出血丝来。她心里难受极了,“逢集?逢集?醒醒,不睡了。逢集?”
可无论怎么叫,也喊不醒他。
花清眠低着头,吻了上去,一边吻,一边说:“逢集,眠眠在这里。你醒一醒,好不好?”
她的唇齿横在百里逢集唇齿上,试图去撬开他咬紧的牙关。她试了一次,又被逼着退出来,带着哭音,“逢集,醒醒,好不好?”
再贴上去时,梦中的百里逢集听见了花清眠的哭声,倏地睁开眼睛。刚好看见心爱的姑娘在吻着自己,忽就眼泪决堤地哭出声来,“眠眠,我梦到了好多尸体……”
花清眠起身,扶着百里逢集也坐起来,一边拍他肩膀安抚他,一边说:“假的,都是假的,那些都是梦里的!如今醒了,你看看眠眠,我在啊。”
百里逢集这才如梦初醒,抱紧了花清眠,低声呼唤着:“眠眠……”
“这样会好一点么?”花清眠抚着百里逢集的背脊。
“嗯。”百里逢集应声。
花清眠松开一点怀抱,让两人间多了一分距离,她跪坐在床上,低着头,害羞地亲了一下百里逢集的唇,“这样会好一点么?”
那个吻,好似将百里逢集原先恐惧的心情安抚下去了不少,继而又挑动起了他心底的一头困兽。百里逢集仰起头,迎着那个吻,而后,反客为主,翻身将花清眠与自己调换位置,深情地吻了起来。
他控制不住梦里的那种恐惧,如眼下也控制不住自己想吻她的冲动,好似这样的吻,可以将那种恐惧尽数填埋掉。他想要的吻,要她的安慰,要她的人与自己再不分离。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待花清眠感受到了百里逢集身上的变化时,她不由地一颤。百里逢集忙推开她,慌乱地说:“眠眠,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花清眠又吻了一下百里逢集,痴痴地说:“我要陪着你。”
“我动情了,你要是还在这里,我今夜定是控制不住自己,不会放过你的。”百里逢集发现自己这话,也许没什么说服力,又说:“眼下我很不好,我怕我会伤害你……”
花清眠只是摇头,“我不走,我陪着你。”
百里逢集双手扳着姑娘的双肩,两人四目相接,“你懂我是什么意思的?知道我会做什么吗?”
屋里面的姑娘什么都没说,她解开身上浅蓝色斜襟衣衫上的系带,将那件外衫脱了,靠近了百里逢集怀里。她用行动给了百里逢集答案,她懂。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么?”百里逢集问。
花清眠反问:“你复仇了么?”
这一句,让两个人都想到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那个承诺,复仇之后,全他念想的承诺。
百里逢集试探着,一字一字地说:“我复仇了。”
花清眠“嗯”了一声。
床帷上的帐幔慢慢滑落了下来,将两人与房间切作两幅天地。里面是温暖春光,屋外是凌冽寒冬。百里逢集试着欺了上去……
花清眠能感知到来自百里逢集无比温柔的吻,如二月春光,三月繁花,四月清雨。春光照拂,洒在身上是暖的;繁华如锦,让闭着眼的人瞧见世间最美的颜色;清雨如露,柔和着万物……
她不知道两个人行至此处,以后还能有什么可能。她只知道,来到这里,她旁观着百里逢集周遭的一切,让她觉得心疼。
她无疑是很爱百里逢集的,如果可以,将最美好的回忆都留给他好了。那以后不论他是封侯拜将,一统江山,还是金戈铁马,冰河入梦,是不是会偶尔想起来,曾有一个姑娘,深深地爱过他,能莞尔一笑呢?
百里逢集发现将眠眠欺负得狠了,她只在那里抽抽搭搭地低泣着,就轻声唤道:“你……你别哭了,眠眠。”
“我……我要沐浴。”
百里逢集看着花清眠哭,眼圈也红了,“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这样待你。”他将被子拉扯到姑娘的冰肌玉骨上,寸寸锦缎如白雪,又被海棠红裹了起来。
花清眠的手指捏着被子边缘,满脸通红,“我,只是觉得粘腻。”
“疼么?我这样是不是很讨厌?”百里逢集亲了亲花清眠的脸颊。
“是喜欢的……”
“那……再抱一会?”百里逢集见眠眠点了点头,就将她抱在怀里,“我对你说谎了,关于我的身世。眠眠可以原谅我么?”
“我知道你要当皇帝的。”花清眠闭着眼睛,这事她很是释然。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我骗了你,能原谅我么?你还没说。”百里逢集太需要她的肯定了。
“要看什么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我让奈何骗你说你弟弟在邯郸,其实没有,他应该在邺城。他应该是一路从大良追着你来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都没和你相认。”百里逢集说道。
“我想起来了!还有,清心易柿!”花清眠捏了捏百里逢集的脸,“那在易县,邺城之北,下次编瞎话,能不能弄清楚?”
“事出突然,想不出别的原因了。”百里逢集浅笑道。
“好。但是下次不许再骗我,放下我了。”花清眠又重复了一遍,“不许再丢下我。”
“逢集说到做到。”
“之前,我真的听见有人叫我师弟的名字,看来那回真是他。那我明日去找他。”花清眠想了想,问:“我可以去邺城找他么?”
“可以。如今的邺城,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百里逢集又问:那眠眠原谅我了?”
“可以原谅,但是下次不许骗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什么事情都让我自己来选择。我希望你最难过的时候我陪在你身边。还有,感情上。”花清眠停顿了一下,无比诚恳地说:“逢集,如果你爱上了别人,告诉我,别骗我行么?”
“我为什么爱上别人,我爱的人就你一个啊?”百里逢集将花清眠的头转到自己面前,让她看着自己。
“哦,知道了。”花清眠笑了,“感觉我好像在骗你说爱我。”
百里逢集脱口而出,“不用骗,你不是早就知道。”
“之前说过么?”花清眠想了想,问。
“说过吧?”百里逢集看着姑娘娇艳欲滴的唇色,已然由不得细想,“我不大晓得你说的‘爱’可以到什么程度,可我无比肯定,我念你,恋你,心悦你是唯一又非你不可的。在我心里,你待我也是如此。我们只将对方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就说明,其实我很爱很爱你?”
花清眠忍着笑,咂摸着百里逢集的心意,“我发现,逢集情话说得极好听。”
百里逢集附在她耳畔,低声轻撩,“还要听么?”
“你别这样!”
“怎么,不是说喜欢的?”
“方才不是说,抱够了就去沐浴?”花清眠将被子蒙在头上,躲开了百里逢集。
百里逢集抿了抿唇,“可我……还想要。”
“你……”
“可以么……”
不多时,窗外积雨褪去,又一场大雪将邺城覆盖。
雪花飘啊飘,应和着帘内某种低促的声音,将过往朝代掩盖,也将帐里公子和小姐的心意融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