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黥面一字报恩一饭
北祁山下,军营药帐里。
篝火架起来的铁壶里,烧着热水,同十几个泥炉上煮着的药罐子一道,蒸腾地飘起满屋子白烟,还带着一股子浓浓的汤药味儿。
奈何在长案前置放了两个茶盏,将煮好的茶汤倒了进去,白玉瓷的浅口杯,清亮的黄茶汤,推置花清眠跟前,“姑娘,玉竹汤,柔润养阴,最适合女子饮。”
花清眠浅尝一口,丝毫没有药味儿,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哪个姑娘,能这番好运气,将奈何神医收了?岂不是日日滋补得康健颜润,百毒不侵?”
“姑娘此言差矣!”帐外,樊升升不请自来,凤仙花染的红指甲上,捏着一方黑纱丝帕,捂在鼻子上。即便如此,她还是摆着手,散着药气,“那个姑娘可真真的倒霉了,要日日被乌七八糟的药味儿熏着!”
奈何挑眉看了樊升升一眼,歪嘴一笑,“可不是呢!不知哪个姑娘能这番倒霉呢!”
花清眠正觉无聊,忙笑道:“升升来了就好!我正想让十五娘去寻你呢!”
“我知你没趣儿,没地儿去,只能来这里。我根本没往主上的帐里跑,直接来这寻你了。”奈何起身,欲去再寻只杯子,没想到樊升升倒是干脆,一屁股坐在他原来的木凳上,极优雅地拿起他为自己斟的那杯玉竹汤,小嘬了一口。
奈何坏笑道:“好喝么?”
“不是茶汤?什么东西?怪怪的!”樊升升看了一眼汤水。
“玉竹汤。”花清眠说:“奈何说,姑娘饮了最好。”
樊升升明明脸上尽是嫌弃,可还是将后半杯吃尽了,毕竟奈何能给眠眠姑娘做的汤水,定是好的。哪知她才喝完,奈何拿了另一只杯子走过来,坐到长案另一角,一脸平静地说:“升升姑娘方才喝的是我的茶汤。”
樊升升一愣,都咽下肚了,也吐不来了,一脸嗔怒,“你不早说!”
“你来了我的地界,进门就大喇喇坐下,吃了我的茶,用了我的杯子,还要嗔怪于我?”奈何饶有意味地看着她:“升升太过不讲理了些?姑娘来评评理,我说得可对?”
花清眠记得奈何并未饮那杯汤水,只掩口偷笑,也不道明,只看两人拌嘴,好生有意思。
樊升升抢过奈何手里的新杯子,拿了茶壶,分别给花清眠和自己又斟满,才说:“我要去趟临漳,姑娘可有什么要带的?”
花清眠邀奈何也坐下,问着两人:“花月国不过下元节的,我自是不太晓得邺国的民俗。这下元节,要如何过呢?”
樊升升一笑:“可是主上要同姑娘过么?”
花清眠点头。
奈何说道:“邺国民风,尤喜过冬日之节。十月一日寒衣节,十月十五下元节,再过十几日,又是冬至节。因下元节是月圆之夜,巧又是道教水官解厄之辰。这一日,城中道观皆持斋诵经,上灯设醮,是非常热闹一个节日。”
“被他说得好生无趣!姑娘还是听我来说罢。”樊升升对于奈何的咬文嚼字甚是不满,眉眼一抬,掩帕笑道:“持斋诵经都是道士干的事,没甚意思。不过,这上灯设醮,从原来的点灯、设祭坛,慢慢被民间的花灯、供台所取代,那才好生有意思呢。”
果然,奈何口中,下元节很重要,可樊升升口中,下元节很有趣。
就听她细细道来:“临漳乃是百年古城,巧手匠心做灯笼的手艺人最是多了。都不消说什么九尾狐、金凤凰,什么天上飞的大鹏鸟,水里游的鲲鱼,甭管什么样子的,凡是你见过的、没见过,临漳的下元节灯会里,你总能瞧见。就这么说吧,大良、花月国、清溪镇三处最好的上元节花灯,都不及临漳下元花灯节的十之一二。”
奈何看着眉飞色舞的樊升升,也觉得有趣,他瞥了一眼那只被樊升升喝过的茶杯,偷偷又斟满了茶汤,慢慢饮了。
“还有那供桌,赶上丰收的时候,家家户户供台上摆的清供,才好看呢,好似只比谁家的更有意思些。文雅的人家,折一只佛手柑,插在豆青的小瓷瓶里,再熏上一炉香,就作罢。那好施舍的人家,要将这一年到头来,所有成熟的谷物,都摆出一筐来,放在上头,随穷苦人取了去。还有贪玩的呢,将什么葫芦瓢啊、枣子、栗子,凡是带皮的,都拿小刀雕出不同的形状来,那雕工堪比做玉器的呢!”
花清眠被她说得入了神,她此前从来不晓得下元节之说,如今被升升这番渲染,只觉得这怕是一年之中最有意思的去处了。“你如此说,我要是不去,便好似要走宝了!”
“不过再好,也不过是个花灯、不过是个供台。”樊升升话锋一转,“最、最有意思的,全然不在这两处。”
“那是什么?”花清眠问道。
樊升升发现,自己已经勾起了她的兴趣,便觉又要为主上的终身大事某得些进展来,眉眼巧然,缓缓说道:“临漳水之上,有一处小亭,叫做拜月亭。”
“那里本不过是一处高地,刚好人站在亭中,可抬头望见圆月挂于深夜。可巧就巧在,拜月亭隔岸之处,是一座道观,那道观叫做千世观,里头最有名的,可不是王母玉帝那三重大殿,而是边上一处小地方——月老祠。拜月亭,刚刚好就那么对着月老祠的东门口。”
她如讲话本子的说书人,让人身临其境,“你想想,人在望月亭,刚好将漳水、圆月、月老祠尽收眼底。加上这一日里,本来就好多去道观祈福的,久而久之,便有种说法,反是在下元节夜里,于这拜月亭画灯、对着月老祠许愿,所念之人,便可与信徒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奈何对着樊升升拱了拱手,佩服地五体投地,同样都是说下元节,偏从樊升升口里说出来,那便是比七夕还动人的节日了。
花清眠笑了,“下元节那夜里,我若是不去拜月亭,好似都对不住升升这番讲解呢。”
樊升升笑道:“所以呢,主上的意思,定是邀姑娘去拜月亭画灯了。”
“画灯是什么?”花清眠问。
樊升升:“漳水之滨,那日会有很多商人卖素纸灯笼,有所求的人,都会去买上一盏,于上头写上自己所念之人的姓名,或者一首藏头诗,或者一些情话,然后取一截蜡烛,放在里头,慢慢燃着。待亥时一过,子时一来,传说中便可与那人长长久久。”
这里头多少有杜撰的地方在,可花清眠觉得有趣,也愿意去相信这样的“传闻”。她眼下已经开始在想,自己画的那盏灯笼上面,该写些什么了。
她嘴角含笑,看着樊升升说:“那还真要麻烦升升了,我有好些东西要你帮我买。”
樊升升看着她那娇笑模样,已猜得七八分,“可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花清眠点头,“此番出来,奔波大半年,身边只带了几身衣裳,都是便于行走的,想去托升升帮我筹备两身。”
樊升升一脸得意,笑道:“那姑娘可算找对人了,这天底下,挑女子衣衫最好眼光的,自是升升了。”
奈何“咳”了两声,对着樊升升低语:“是给主上的姑娘穿的,你可别把你们淡雪妆楼那套做派的弄来。”
樊升升拿着帕子抽了奈何一下,小声啐了他一口,“这分寸,我能不晓得?你还说是个|雏|儿,青楼你熟的得很嘛。”
“你们两个,又说悄悄话。”花清眠打趣着他们。
樊升升起身,忙笑说:“我这就去,保证天黑前,派人送到主上的营帐里去。”
花清眠望着一身黑衣的樊升升去后,才笑着问奈何:“有件事,奈何你可不能瞒我。”
奈何一愣,“何事?姑娘大可说来,我必据实已告。”
花清眠:“奈何神医,可是心悦于升升姑娘?”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说:“我这样的人,也配不得‘心悦’两个字。只觉自己该是行将就木之身,可瞧见这江湖上人人害怕的‘黑莲妖月’,竟不似传闻中那般歹毒,还一副天真烂漫,觉得有趣罢了。”
“有趣罢了?”能窥见樊升升“天真烂漫”那一隅的人,怎会只是觉得她有趣而已呢?花清眠重复着他的话,又说:“先前奈何神医教我,这世间没有后悔之药,只有后悔之痛,且是药石所不能医的。可如今,你都道,是死后翻生之命,再遇见能让你觉得‘活着有趣’的姑娘,为何不去努力呢?”
奈何摇摇头,“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了。”
他拿来石臼,用石锤捣着药,望着药帐里的氤氲雾气,觉得方才眼前那姑娘的欢声笑语,好似都随着她的离去,而归于虚无。
他这一世,欠别人的,也有人欠他的,林林总总这么一算计,功过勉强相抵消,如何还能去奢求旁的东西呢?
花清眠瞧出来,他内心深处的害怕和退缩,便也不再说。开始帮忙筛捡药材。
“姑娘近来可还有气短之感?”奈何查着药方,忽然问道。
“不觉。”花清眠说:“今日中午那一道忘忧齑,我吃了不少。十五娘还同我说,那就是黄花菜。我想着这菜定是你让厨房做的,又有些药效,味道还不错。”
“忘忧齑?”奈何手上一抖,“姑娘确定中午有这一道菜?”
“是啊,我肯定。我与十五娘吃了不少呢。”
“这……”奈何忙起身,往外走。
“怎么了?”花清眠追了上去。
“我们所有人的膳食都是一样的,因主上有交代,不可短了扎寨此处,等待其余旧部的兄弟们。只主上那里,因要给他做调养,会多一味两味菜来,可今日,我没有配这道菜。且我中午吃的饭里,也根本没有这道菜!”
两人边走边说,花清眠回想着中午吃饭的场景,补充道:“容我想想,应当并不是有人想害我们,单独加出了这道菜来。十五娘去给我寻果子,她是从厨房跑过来的,还与我说,瞧见厨子在择这菜呢,所以她才晓得,里面是黄花菜。”
看来不是有人动了送去给百里逢集、花清眠的饭菜,而是有人动了给奈何神医的饭菜,花清眠忽觉背后一凉。若是奈何神医有个三长两短,那百里逢集若是有病,岂不是就被耽搁了,可若是这样,往神医饭菜里动手脚,也太容易被人发觉了吧?这不符合常理。“奈何,你中午吃的什么?”
“酱牛肉、炒青葵,这两道姑娘可吃了?”奈何瞧见这两道菜时还愣了一下,这两道此前从未出现在营帐过。
“没有。”花清眠无比肯定,快步走着,“我们去厨房的营帐里看看。”
“最近几日,给我送饭的人,是此前没见过的人,每次都细致地拿着一个三层的漆盒提篮。”奈何说:“当时我还觉得这摘星阁来的厨子有够细心的,全然没往旁的地方想。”
他又说道:“这饭菜是无毒的,姑娘且放心,我晓得。只是不晓得,怎么会我有与旁人不同的待遇呢?怪哉!”
说话间,两人到了厨房,就发现已是厨房伙夫们熄了火,去营帐午睡小憩的时候,没什么人。厨帐里,只余下一对母子。
那妇人站在案板前,拿着一柄菜刀,细细地切着肉糜,传来“铛铛”的声响,还嘱咐着正在烧火的男子,“我儿,少添柴!文火炖这冬瓜丸子汤才味好。”
那男子看着二十出头,一脸温润有礼,如何瞧着也不似伙夫。
奈何与花清眠看见这一幕,面面相觑,显然,这两人是在做“小灶”,难不成就是给奈何的?
那妇人先瞧见了奈何,忙放下了手里的菜刀,将切过肉糜的手掌,在身前的围裙上,使劲儿地擦了擦,好似很是紧张。
菜板被菜刀剁凿的“铛铛”声停了,男子转头要去看母亲时,眼神也落在帐前的两人身上。
奈何看着两人,觉得有些眼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便拱手问道:“敢问我们可曾见过?”
谁料,那母子两人“噗通”一下跪到了奈何身前,齐齐唤了一声:“恩公!”
奈何忙去扶住那男子,花清眠扶住那妇人,拉两人起身。他问:“不知我们此前有何渊源?我药帐里的饭菜,可是你们单做的?”
那妇人低着头,手只揉搓在围裙上,好似恐怕擦不干净手上的油脂似的,可擦了几下,又忙抬袖,拭着眼泪,她哭了。
男子拉着母亲,这才站了起来,对着奈何说:“当年在邺城,我们孤儿寡母去寻亲,路遇恶霸辱母伤人,是恩公侠义心肠,救了我们母子两人。恩公可还记得?”
这一段故事,花清眠记得。
当初奈何神医同她讲,他面上的黥面的来历时,说的那个故事。后半段故事,还是樊升升告诉她的:奈何误杀了那恶霸,还给了那对母子钱财,让他们逃命去。而他一个人,在夜里站到了天明,束手就擒。
他曾说,他不过是不想活了,自请入牢罢了。他从不肯承认他的一腔热血和满身公义。也不肯承认,他活着,一直在努力去洗刷自己的罪孽,那罪孽源自于他对阿芙的愧疚。
他以为所有的故事,该停在过去,他欠别人的,别人也欠他的,让他之后的人生,满是一盘糊涂账。可没想到,老天爷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发现这故事,算得清清楚楚,这世道,也待他不薄。
男子将故事缓缓讲来。
年头太过久远,当年的少妇已成老妇,当年的孩童已成壮年。
母子两人拿了恩公给的银钱,最终找到了在邺城衙门里当差的父亲。
巧那时,奈何因杀人被捉入邺城大牢,母子两人知晓来龙去脉后,便去求了他当差的父亲,希望可以站出来说明真相,并疏通关系,将奈何救出来。
可没想到,他的爹爹不但不许将妻子险些被辱之事说出去,还因怕影响了他的前程,拒绝把奈何捞出来。
“我爹爹晓得我娘的坚持,就在我们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连夜派人把我们送出城去。待我们再回到邺城时,听闻恩公已经获刑被流放了。”男子说道此处,叹息一声,脸上是对爹爹行为的不齿,也是对这些年母子二人内心的愧疚。
“爹爹不仁至此,那我与娘亲不要他也罢。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有些是非,是需要人去坚持的,这是为了让自己下辈子无憾,也是为了让良心上过得去。”
妇人抽泣着:“后来我们就一路追着流放的犯人,可惜再没遇见恩公。这些年,我们母子就在清溪镇落脚,偶然瞧见恩公在善堂里,为城中穷苦百姓免费瞧病,才知晓恩公乃是摘星阁的神医,我们就辗转入了摘星阁做事。”
“我娘亲于庖厨之道颇有些钻研,就渐渐得了摘星阁的赏识,这回我们便一起来这里做饭。”男子补充着:“过去的事,我们有愧,也不好意思与恩公见面相认,就只好默默守护。”
妇人忙道:“恩公且放心,你的饭菜所用的食材,都是我们母子的体己钱,没贪污过厨房里头的一二去……”
奈何笑了笑,问道:“不知姐姐最擅长做什么菜?”
那妇人说:“冬瓜汆丸子汤、压肘花。”
奈何说:“那烦请今日晚餐,就最后给我做一回。”
花清眠看着奈何,他眼中似闪了些从前没有的眸光。两人与那对母子寒暄几句,聊了聊后来的故事……
临走时,妇人说了她这么多年,最想同恩公说的一句话:“恩公是个好人,该好好活着,老天慈悲为怀,定会护你一世有个好结局。”
回到药帐里,刚好这时,泥炉上的汤药熬到时候,奈何一声不吭,开始逐个逐个地将药汤倒入碗里,唤着外头的士兵去派药。
直到所有的药炉都倒尽了,奈何又换上新的草药,倒入山泉水,才缓缓落座在木凳上。那已是见过那对母子的一个时辰之后。
花清眠帮他一阵,见他心情已经平复,便欲道别,要起身离去。
奈何忽然开口说话了,“姑娘,你知道我为何要留在摘星阁,跟着主上么?原本老主上死后,我是要走的,想去做个游医。”
花清眠摇摇头,“不知。”
“主上他这人,有股子说不出赤诚还是傻的劲儿来。他明明吃了那么多苦,来到清溪镇,不好好享受一翻,却立马忙碌起来。他关了赌坊,散了镖局,还改了青楼的规矩。列了很多条理,立了很多规矩,就导致摘星阁少赚了很多钱,为此,楚星沉头大,嚷嚷了好多天。可主上说,不义之财,得了也用不到好地方去。”
“还有,良州疫情的时候,主公让我留在大良为良州百姓治病。我问他为什么,毕竟大良于我们而言,全无关系。他说,大良的百姓也是百姓,唇亡齿寒。”
“我那时觉得,主上这人太过仁慈,这样的人,以后如何复仇、成大事呢?可是,我又好欣赏他这样的赤诚。”奈何笑了,即是惺惺惜惺惺,也是他在百里逢集身上,瞧见了自己没能始终如一坚持下来的那个“真”。
花清眠笑笑,问道:“奈何神医,过去的事,可放下了么?”
“放下了……”奈何冲着她淡然一笑,自言自语:“奈何啊,奈何,阎王爷都拿我无可奈何的人。”
夜里,花清眠回到百里逢集的营帐,靠在他怀里同他讲这一日的所见所闻。百里逢集觉得有些醋了:“你说了许多次奈何。”
花清眠:“重点不在奈何神医呀。”
“在哪里?”
“我听了奈何讲你,”花清眠嘴角一弯,“心里觉得很是得意。”
“得意什么?”
“是我的男人呢。”
夜里,奈何独自走到厨房的营帐,去拿那对母子为他做的“冬瓜汆丸子和压肘花”。他提了食盒,唇齿中一字、一字地说道:“你们的恩,报完了,我承了你们母子的好了。”
那妇人流了泪,“一个人的半辈子,都为了我们母子毁了,不过一顿饭,能报完么?”
“足够了。”奈何笑着摇了摇手里的食盒,“从此以后,我们恩义两清。你们走吧,去过自己想过的好日子去。”
……
药帐里,奈何烫了一壶酒,点亮了帐内所有的烛火,独自小酌着。
滚热的冬瓜丸子汤,配着冷盘的压肘花肉片,他又灌了两口温热的酒,咂摸再三,叹了一句,“世间珍馐,莫过如此。”
就听帐外传来樊升升的声音,她给花清眠送完东西,知晓了奈何这一日的神奇际遇,便要来讨个乐子,笑话笑话他。
她说着与那妇人差不多的话:“你的人生都毁了,一个肘子、一碗汤就满足了?”
“我早已放下了,”奈何背对着樊升升,并不瞧她,说:“要这顿饭,不过是让他们母子也都放下。”
樊升升走入帐内,来到奈何跟前,抬手一撩他额前,“放下了?那你额前的头发下,挡的是什么?”那里是刺青。
奈何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同我喝一杯?”
樊升升夺出自己的手,指尖又落在酒壶上,抓起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问道:“还是难过吧?”
“不是。”奈何摇头,望着帐外夜色,道:“只是觉得孤单,想有个人,能陪我坐一会儿。”
樊升升再不言语,只坐在他身边。还就着他的筷子,吃起了他的饭菜。
奈何见她这副不讲究的模样,实在不晓得她是白日里出去,没有饭吃,饿急了,还是故意的,全然不将他做外人,便笑了,“升升姑娘吃了我后半生的饭,后半生的酒,可得还我些什么?”
“我就知道你的酒,没那么容易给人喝的。”
“帮我梳头吧。”奈何道。
“我可从来……”樊升升本要打趣,说自己从来没给任何男人梳过头,可她瞧着奈何额前挡着刺青的那缕头发,忽然不想说了。
她走到了铜镜前,拿起了篦子,将奈何额前那缕挡着黥面的头发,拢到了自己掌心,梳了又梳,好似在奖赏着这百十来根青丝,这多年来的不易。最后,那一缕青丝,又被拢到头顶,与旁的头发一道,被乌木簪子束了起来。
铜镜前的男子,刀眉深目,生着一副邪风道股的模样。
从前时,也该是书生意气的少年,只是多年过去,棱角更甚,将他眉眼刻画得更加冷峻。
当额前再无发丝遮挡时,便露出一个“流”字来。那是流放罪人的黥面之刑。
樊升升的指尖,不自觉落到了那个黥面字迹上。她抚摸着,触碰着,问:“疼么?”她问,从前刺字的时候,疼不疼。
“心疼我?”奈何一笑。他从身前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陶瓷瓶药来,将里面的药水倒在棉布上,递给了樊升升。
樊升升不解地拿着沾了药水的布,难不成这是解药?她手上轻缓地擦在那个刺字上。
没想到,那刺青竟然一点一点消融了,只留下些些淡红色的血痕。
是啊,他乃是当世神医,区区刺青,怎会去不掉呢?
樊升升笑了,“有点肿。”
“毕竟我都不记得过去多少年了。”奈何说:“这红痕,过两天就会消了。”
“为什么?”樊升升问,他既然能去掉,为何这些年,一直由着那字,生在脸上。
奈何答:“从前,觉得我,不配好好活着。”
“如今呢?”
“想活得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