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崇光殿里白虎门内
是夜,良州皇宫里头的老皇帝于病榻浅眠,一梦还未醒,就听殿外刀戈之声传来。
高大幽深的殿门被人从外推开,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崇光殿迎来了一阵冷风和半点月色。
太监大福慌慌忙忙跑了进来,手里的拂尘和人近乎同一时间摔倒在地,“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老皇帝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只在黄枕上侧了半个头过来,咳嗽两声,“老大反了还是老二反了?”
他只有两子,庶出的大皇子梁麒,嫡出的二皇子梁崇。
先皇后生二皇子梁崇时,足先出来,乃是寤生,在良州风俗来看,此子不详。加上皇后生子不久后因气血不足,没几日就殡天归西,老皇帝越发不待见梁崇。
大皇子出生时,老皇帝赐字“麒”,意为“麒麟之子”,寄予厚望。到了给二皇子赐字时,正赶上那日皇后去了,他悲伤不已,是在无心取什么字意,就抬头看了眼崇光殿的匾额,信口拈来,“那便是崇字吧。”
由此可见,梁崇虽是皇后之子,可过得并不顺遂。也因着老皇帝对他的厌恶,皇宫之中,谁都能踩上他一脚。
直到五年前,梁麒以先皇后一族的性命相要挟,逼梁崇以“云游学佛”为借口,离开了良州。而后,梁麒仍不满足,派了杀手,沿路跟着梁崇,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梁崇在越州城里被杀手围困,身中数剑,只剩下一口气,要被鬣狗捡肉生啖时,被花清眠救回了将军府。
而良州城的皇宫里,只有老皇帝和先皇后原来的老家臣大福,多年来守着二皇子,默默地待他厚积薄发。
大福扮作不知情,摆出一副恐惧模样,“皇上哪里的话?二皇子这才回宫几日?皇宫外杀进来的是大皇子的府兵。”
“哼。”老皇帝冷笑一声,缓慢坐起了身,抬手让侍奉床前的小太监拿衣来。已有人开始为他提靴,他双手按在龙榻的床沿上,望着崇光殿门外大红的灯笼,看了半晌,才说:“雨停了?”
“回皇上,是,停了。”大福垂眸应着。
老皇帝看着月亮,道:“从来文人墨客都道月光凉如水,生性如此啊。这雨沥沥拉拉下了多久了,才停,这月亮就挂天上了。无情啊,无情。”
大福接话:“自古以来,都将天子圣人比作金乌,天地万物,有朝阳才能逢生。日和月哪是能比的?皇上说得在理,月,确实凉薄了些。”
“大福,起来吧。”小太监已为老皇帝穿上常服,老皇帝点点头,吩咐着:“他们打他们的,来人给朕弄点仙人醉来,朕同大福共饮两杯吧。”
“老奴不敢。”大福躬身道。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大限将至,还有几天活头了。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呢?我身边,也只你这个老人,能聊两句了。”他不再称“朕”,只说“我”来,心里已将皇位放下了。
“皇上千秋万岁,精神头还康健着呢……”
老皇帝冲着他摆摆手,这些奉承的的虚话,他听了一辈子了,人生行至此处,他只想翻翻心底的真实,无所顾无所求地,说句真心话。
崇光殿以外的皇宫血流成河,梁麒和梁崇的人已将整个皇宫掀了。
只老皇帝在的崇光殿里,安静地如被岁月抛弃了的暗流,它自顾自地淌着,缅怀着曾奔腾于万里江山时的意气风发。
大福拿着酒壶斟了杯仙人醉,毕恭毕敬地递给老皇帝,老皇帝指了指小桌对面的圆凳,示意他坐下,喝了一口酒,叹息着:“我是对不起崇儿的。就连他母后给他起的乳名都不许他叫,我那时候对他有恨,有怨啊。”他皱着眉头,沉吟片刻,“先皇后给他取的乳名叫什么来着?”
大福说:“寻易。”
“是了。他母后原是姓江的,所以他后来对外只说自己叫江寻易。”老皇帝笑了笑,“寻易?不巧啊!这世间哪有易事?何况他要登顶大良,于万人之上。”
原来老皇帝什么都知晓,大福冷眼偷窥了半眼老皇帝,忙又看向别处。
就听老皇帝说起自己的不是,头头是道,“父母之于子女的爱,何其势利!如今他厉害了,翻云覆手能反我的朝堂,屠我的皇宫了。我或可潇洒叹一句,瞧啊,我予他的逆境,不也成就了他的帝位么?”
大福吓得忙跪在地上。殿外大皇子和二皇子之争还未到成王败寇的阶段,可在老皇帝心里,胜负早已有了。
“你这老滑头,老不死得快成了王八精!装得倒像那么回事。跪什么跪!你当我不知道他的本事么?还是不知晓老大派人杀他的事?”老皇帝似个作乱的孩童,得意地笑着,拍了拍胸口道:“你们那些个小九九,都装在我心里呢。”
“我待崇儿不好,我比谁都清楚。可知子莫若父啊,他心里想什么,我也比谁都清楚。”小酌不能满足老皇帝,他拿起酒壶,只往嘴里倒,仙人醉的酒香气沾染了他霜白的须发,还顺着下巴留到衣襟上,他哈哈大笑,“朕是皇帝,可道吾儿甚勇,可继我江山呐!”
又举着酒壶,对着天,忽然悲从中来,“可我还是阿衡的夫君啊!阿衡死前同我说,愿得一心人,是不能活在帝王家的,不若那样太惨了,总要分些爱给旁人。我待阿衡不好啊,后宫里头还有别人。就连她生的崇儿,我都不肯给他太子之位。让他流亡在外。我偏心呐……”
“皇上这是为儿谋计深远。”大福跟随老皇帝起身站了起来。
“不……我只是恨他!是他,带走了我的阿衡……”酒壶自老皇帝的手中落下,咕噜噜在羊毛毡的地摊上滚了几下,竟然没有碎。他侧首望着地上的陶瓷酒壶,呆呆地笑了笑,“呕……”吐出一大口血来!
“来人!快传御医!快传御医!”大福赶忙扶住老皇帝。
老皇帝摇摇头,脸上的皱纹都在拒绝着,他咽了喉咙间的血,一字一字吐来:“叫人来,拟诏。立梁崇为太子,即日传位于他……”
与此同时,大皇子梁麒在皇宫内城里,被打得节节败退。他见大势已去,领着亲兵三百骑兵,且战且退,逃出皇宫,奔北边玄武门而去。
骑兵在玄武门遇到二皇子江寻易的守城士兵,同夜里发现皇宫内乱、欲逃出城的百姓一番浑说,只道二皇子要屠城,逼着百姓与官兵反目,千百号人打做一团,引起了□□。
骑兵提刀,趁着混乱,遇百姓杀百姓,见士兵杀士兵,终于逃出玄武门。
梁麒吓得麒麟金冠都掉落在地,无暇拾起。才要喘一口气,奔西逃遁,就发现前路被挡。
而挡住他的,是黑夜中乌漆墨黑的上万双眼睛。
只听秦三忠的声音在军队中响起,“出城骑兵为叛军!杀无赦!”
秦三忠的士兵杀光了拥护大皇子梁麒出逃的骑兵,将衣衫凌乱,玉冠掉落的梁麒送到江寻易面前。
梁麒此刻若还有念想,就是活。
他跪在地上,匍匐着跪走到了江寻易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双手攥住了江寻易的腿。“二弟……”
他想说,二弟,你要看在父王只我们两个儿子的份上,绕过我吧。我从此西去,隐姓埋名,再不回大良。
可他只来得及说“二弟”两字,江寻易手里的剑就划开了他的喉咙!剑刃极快,丝毫不觉疼意,只觉一股冷意,死一般的冷,死一般的寂。
梁麒的双眼极是困惑,临死前,他脑海里划过二弟少时慈悲为怀的单纯模样。
那许是十年前了,也似今日这般,阴冷的秋日,还落了雨。
御花园里的金鱼不知怎地跳上岸来,小太监看着几乎不怎么蹦跶的鱼,敛入了木桶里。这一举动,被当时还未极冠的二弟见到,救了下来,他将那条将死的金鱼养护在他皇子殿的鱼缸里。
就因这事,他还被宫里头好些个太监宫女笑话了好些日子,说他不是怜悯那金鱼,是觉得同病相怜,在救治着自己。
梁麒知晓,梁崇打小就是那么个性子,不忍杀生,做事随心,从不理外界纷扰。可也最是好欺负,因他这样的人,无欲无求,只有接受的份儿,没有反抗的份儿。
可他还是要杀掉二弟,原因无他,只有这个嫡子死了,自己才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可如今,自己的血落在地上,瞬间变凉了。
他不解,很不解,死不瞑目的不解。那个慈悲为怀的二弟,怎么连临终誓言都不肯给他机会说,就一剑要了他的命呢?
梁麒在这人间的最后一瞥,便是自己那个有菩萨心肠的二弟,在杀死自己后,淡薄又无情地一笑……
“你的兄长,好似还有话没说完。”百里逢集仰头望向夜里漆黑一片的天空,无月亦无辰。
江寻易手里的剑没有放下,在梁麒断气之后,又冲着他心口刺了一剑。而后,才拔剑,翻手竖拎着剑柄,身后的守城将领韩离赶忙接了剑。
他将脚从梁麒双臂中抽出,好似极不耐烦地远离了什么孽障一样,又一脸轻松地对百里逢集说,“百里公子,你可要记得,赶尽杀绝这件事,最好当着你的面来做。先死而后绝患矣。”
百里逢集正了正衣襟,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从来觉得二皇子是个极温柔的人。”
“温柔便是刀,杀人于无形的刀。”江寻易望着玄武门外满地的鲜血和尸首说:“这个道理,是我死后重生才懂得的。如今,送予百里公子了。”
“哦,江兄,”百里逢集淡淡一哂,“或许,我该叫你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江寻易笑了一声,对着韩离说:“回宫!”
江寻易再佩剑入了崇光殿时,店里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朝中重臣。有的脸上还带着血点子,有的衣襟都被无眼刀剑砍得露了肉,昔日的冠冕堂皇,在乱刀之下,不足一提。见他来,众人跪拜:“叩见太子殿下!”
他望着龙榻之上躺着的老皇帝,将大皇子死于非命的话生生吞回肚子里,手中还在滴血的宝剑“啪嗒”一声落在羊毛毡上,并没响起刺耳的撞击声。
江寻易扔了剑,朝着龙榻走去,“噗通”跪在老皇帝榻前,面无表情,如个不知冷热的饿鬼,声音如沁了冰水,低声念了一句:“父王。”
凉州城外,秦三叔带着兵马拜于百里逢集跟前,“主上,梁麒出逃的一队兵马,三百余人,已尽数剿灭。”
百里逢集没有转身,只抬了抬胳膊,指着身后的沈家庄,冷冷道:“泼油,点火。撤出北祁山!”
“属下领命!”
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的沈家庄,早已被人泼了火油,淋过雨的宅子、潮湿的木头,在火油和火势的强攻下,不多时就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火舌如吐信子的恶魔,呼啦啦吞没着良水和北祁山之间的那座孤岛府邸。不一会儿,整个北祁山脉被火光映照得如黑夜里亮着的火山。
马蹄声渐渐传来,马还未停稳,楚星沉就跳下了马背,拱手拜道:“主公!我从城里出来,没有找到阿简姑娘的下落!”
百里逢集夺了楚星沉手里的马鞭,朝着不远处的马车奔去,边跑边说:“撤兵!越快越好!在江寻易发现沈家庄覆灭之前!”
秦三忠拱手:“是!”
“主公,你去哪?”楚星沉看着百里逢集架上马车,忙跑着跟了过去!
“她五日不见,一定是在良州城里。方才□□,她定会趁乱逃出城,眼下她只可能在沈家庄隔岸良水的边上寻我。星沉,明日卯时,北祁山后军营里见!我去找眠眠!”
“主公!主公!你带上我!”无论楚星沉如何喊,百里逢集的马车也没有停。
秦三忠集结士兵,往西绕北祁山后去。百里逢集赶着马车,沿着良水,往东南方向去寻花清眠。
唯有楚星沉,忽然没了主意,他家主公真是自己个逃难逃惯了的!就这么将他丢下了?最为称奇的是秦三忠,作为长者不管不顾,只带自己的兵。不顾主上安危了?!
楚星沉站在城门口,左右望着两个方向,哀叹一声:“老天爷呐!我要何去何从啊!”
他看着满地横七扭八的尸首,忽然灵机一动,调转马头往良州城里奔,冲着守城将领大喊:“韩离将军,快派人带我去瘟疫集中的医馆!”
才经过一场屠戮的玄武门,早已没了聚众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
守城将军韩离正派人敛收尸体。他认得楚星沉,这几日二皇子来过两次,每回都带了这楚公子来。“楚公子,那瘟疫终究还是没过去呢,会传人的。你有何事?我派人去办便是。”
楚星沉着急得口干舌燥:“我要去找奈何神医!万一我家公子、姑娘这夜里伤着了,我也好给他们瞧病啊!”
原来,入了良州城后,奈何神医与樊升升就去了城中瘟疫最为严重的地方给病人瞧病。他听取了当日花清眠的建议,将患了瘟疫的病人集中在一处,与其余人分割开来。经过这些时日的努力,已颇有成效。
这夜里,皇宫政变,沈家庄被烧,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知该逃还是留,只这东城,这白虎门边上的医馆里,病人都在浅眠。与他们而言,害了这瘟疫,已是死过一遭了。外头变不变,着不着火,与他们都不相干,也许横竖都是个死,只得听天由命了。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楚星沉整个人几乎是从马背上飞驰下来,手立刻按到门上,“嗙嗙”敲打着医馆的大门:“奈何!奈何!快出来!升升!樊升升!快开门!”
奈何神医还未睡去,忙出来开门:“星沉,怎么了?”
楚星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劳什子神医!你可知你的使命就是护主上的命啊!”
奈何一头雾水:“我本是要跟在主上身边的,他说良州百姓亦是百姓,患了瘟疫就是人命。是主上让我留在这里,将方药开好,安顿好了才去的。”
“方药可都告予这里的医者了?”
“早就有了。只是多备些药,明日一早团成丸子,带去给咱们的兄弟备着些。保不齐有无意染了这病的!”
“快些快些!主公一个人去找姑娘了,约明日卯时在北祁山后的军营见!我怕他二人有个病有个灾的,你赶紧!将那药制好了往军营赶!我先去追主上了!”
“好!我这就去同这里的医师交代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