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寒山玉骨清歌调起
沈家庄烧于火海中,可河中有零星人头,显然是游水逃出来的人。花清眠跑过去,抓住游上岸的人问:“沈家庄为何着火了?庄子里头的客人呢?”
“咳咳咳!”那人是个家仆,咳嗽了几口水出来,说:“不知道,我是守门的家丁,住在耳房里,见火起,赶忙逃命,哪还顾得上旁的人!”
她的绣鞋已浸湿在草洼里,可脚步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凌乱,她跑了起来,沿着良河边,一个一个看过去,不是他……不是他……
“不是……不是……”她嘴里念叨着,越来越怕,跑着喊:“逢集!逢集!百里逢集!”
“逢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哭了,只觉得浑身无力极了,嘴里仍在喃喃说着:“逢集,你在哪呢?我是眠眠啊……”
马嘶之声传来,一辆马车朝着她奔来,“眠眠!上马车!”
猛然回头,就见勒马之人是百里逢集,花清眠伸手揉了揉眼睛,将混作一团的雨水和泪水尽数拭去,呆呆地看着马上的公子。他一身黑衣被冰雨打得好似很是厚重,跳下马车时,衣摆还抖落了不少水珠去。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拉住她胳膊,一把扯进怀里,将人搂住,似终是放下心来一样。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眠眠。我去凉州城里找你……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花清眠发觉自己撑着伞的双手在他胸前,一直颤抖个不停,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另一只手抚在百里逢集胸膛,紧紧贴着他,似是询问,“逢集?”
“是,是逢集。我来接你。”
花清眠“哇”地一下哭出来:“我从城里出来,见沈家庄着火,我以为你还在那里,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我也在找你。”百里逢集拍着花清眠的后背,“快上马车,我们赶紧走。”
花清眠的手从百里逢集身上移开,他的整个背都被雨水打湿,可不知为什么,竟然是热的。她无暇顾及,赶忙上了车,百里逢集坐在马车前,架着马车在雨里扬鞭。
“我们去哪?”待花清眠心上的害怕渐渐逝去,她才想起来问。
“往邺城走,过了前面那座山,就是邺国地界。与楚星沉、三叔他们汇合。”百里逢集声音竟然是颤抖的。
花清眠听出异样,“逢集,你怎么了?”
“没……没事,就是有些冷……”
车里挂着一盏灯笼,花清眠忙从行囊里拿出火折子,吹开点亮。“噗嗤”火焰燃起,照亮了车室,花清眠收起火折子时,才看见手上全是血色。
她侧头看自己的左胳膊,伤口不深,方才自己没有触碰左胳膊。她望着五指上的血,忽想起被百里逢集抱着,触碰到他身前时的温热触感……猛地掀开车帘,伸手去摸百里逢集衣襟。
还未触碰到,百里逢集就向后倒来!
他在晕倒前勒停了马车。
“逢集!”花清眠从身后抱住他,将他拖到马车里,借着烛火,去看他胸膛。衣襟破了一块,她伸手扒开一看,汩汩鲜血仍在浸湿着他的墨色长衫。
“逢集,逢集……你,你受伤了。”她赶忙去翻包袱,从里面找出奈何神医给的药粉,又将衣服扯开,撒在上面。
“嘶……”药粉沙在伤口上,疼得百里逢集清醒片刻,“我……我没事……”
“这还没事?你来的时候就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花清眠哭着说道。
“你别哭,眠眠。你别哭,我们往西去,到了军营找到奈何神医就好。”
花清眠用包袱支起个枕头,让百里逢集侧倚着,在布上涂了药,胡乱给他绑在伤口上。她坐到马车外,拿起马鞭去赶马。
此时雨已停了,估摸已经过了丑时,不久天该亮了。
暴雨过后的夜晚格外晴朗,如洗的夜空上,除了一轮圆月,还挂着数不完的星星。
花清眠仍是害怕,她担心百里逢集身上的伤口。可这与先前找不到他时的担心又不同,横竖两人如今在一起。她只在心里默念,快些,再快些,找到奈何神医,百里逢集就有救了。
她本不辨方向,可仍记得百里逢集曾教过她,秋夜月,天将明时,是挂在西天的,于是就朝着圆月的方向拼命赶着车。
不知走了多久,已入得山林深处,渐渐没了路,山道狭窄崎岖,马车已驶不得。她只得在一棵树下停了马,将马拴好,上马车去看百里逢集的伤势。
奈何神医配的药止血功能是好的,伤口有了结痂的趋势,不再流血。
她探手去摸,百里逢集额头上尽是汗珠,他发烧了。
可浑身又在打着冷颤,牙齿相咬,她能感觉到百里逢集在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
她的手落在他衣襟处,伸手探了进去,肌肤一片冰凉,想来找她的路上,淋了许多雨水。衣服冰硬如铁贴在身上,只怕这身体惹了风寒更是不好,“逢集,听得见我说话?”
“嗯……”
“你在此等我,我去找个地方生火。很快就回来。”她才要抽身,就发现手被百里逢集拉住。
她晓得,人在病时,最是觉得孤单无助,总盼着能有个温暖的怀抱或者有个人陪在身边。她低头在百里逢集脸颊上亲了亲,“不走远,不过百步就有石壁,我去看看有没有石窠或者山洞。你身上还凉着,放心,我很快就给你取暖。”
“眠……眠……”不论百里逢集如何咬着后槽牙,不想让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出现在她眼前,可是都好似不能,他甚至觉得头脑都有些不清醒了,只想求着她,陪在身边。
花清眠伸手到腰带去摸丝帕,不经意间按到了奈何神医给的糖瓜小瓷瓶,赶忙将两者都取出来。先给百里逢集擦了汗,又取了一颗糖瓜放到自己唇间,缓缓倾身,送到他嘴边。舌尖一抵,推到他唇齿中。
她哄着他:“我保证,你还没吃完这颗糖瓜,我就回来,好不好……”
烧得有些糊涂的百里逢集只知道眠眠要走,他唇齿间是两种甜,一种来自糖瓜里的饴糖之味,一种来自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他的两片薄唇微微抬起,吮住了那张还未说完话的嫩樱软口,力道很轻很轻,可却用尽了当下他浑身的力气。
“唔……”糖瓜的滋味,花清眠也品尝到了,还有一丝血腥的苦味。让她吻着吻着,就落了泪。
因她知晓,百里逢集五脏六腑必是受了伤,如今已翻上了淤血出来,他怕被自己瞧见担心,硬生生将那淤血吞回去,才会在喉咙间留存着血腥之气。
她抽抽搭搭哭得更厉害了,可还是占据着主导,低头索着他的吻,待他好似不那么怕了,才停下。又安慰着:“很快就回来。”
退出车室,花清眠朝着不远处的山壁狂奔去,好在月光明亮,照着杂芜。
很快,她找见了一处很浅的山洞,打着火折子照了一遍,没有野兽栖息,里头还用石块简单地搭了个燃火的灶台,想来是山间砍柴或挖草药的人偶过此地取暖生火所用。只是山洞很小,一眼望遍,没有柴火。她心里念着百里逢集,忙又跑回马车边。
“逢集,醒醒!我找到了一个山洞,那里没有进水,可以生火取暖,我来扶你。”
百里逢集使劲儿撑着身子,只一用力,伤口就疼得难以自已,花清眠扶着他,将他挪到马车前的横木上,靠着马车门,她转身入了车室,将包袱斜挂在身前,拔出断魂剑,一剑劈在车室里的木头坐凳上!
只听“嗙!嗙!嗙!”她一连挥了十几剑,那木凳在断魂剑下被批成了长条的柴火。断魂剑入鞘,挂回腰间。
她扯开了下裙的裙摆,将柴火绑在一起。利落地跳下马车,一手抱柴,一手去扶百里逢集,可好似她眼下的力气不逮,不得同时做这两件事。
于是她忙抱着柴火跑去山洞,将身上包袱、断魂剑都卸下,又回马车前,试图去背百里逢集。
“我……能走……”百里逢集气息不稳,花清眠将他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才从横木上落地,他整个人脚上一软,朝着马车方向倒。花清眠忙拽住他胳膊,弯了身,将他两只胳膊都挂在自己脖子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背了起来。
饶是花清眠是个习武的身子,可背起百里逢集还是十分吃力,她的绣鞋早已被水浸湿,又一深一浅踩到水中,努力让每一步都稳住。她想着,千万不能泄气,若逢集摔在地上,会很疼很疼的。
百里逢集仅存的一丝清醒,连话都说不出来。可眼泪却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可以待她更好一点。
一步,一步,花清眠就这么稳稳地,将百里逢集背到了山洞里,让他靠在石壁处。
离他很近的地方,火折子又亮了起来,点燃了马车木凳劈成的柴火。
很快,整个山洞都暖和起来。
花清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百里逢集身边,蹲下身来,伸手去剥他身上冰凉的衣衫。
“我……我把衣衫脱下来烤一烤,你先睡一会。待天亮了,我们骑马出这山。”
百里逢集哼了一声,算是应和。
白玉扣的腰带被解开,搁在一边。一双冻得发白的纤细手指,捏住了黑缎锦袍交领的两边衣襟,又探去找衣片之间的衣襻儿。一左一右,将系扣解开。而后褪去外层的长袍,下一层,内里的斜襟白衫已尽染鲜血,她手指利索起来,极快脱掉那层血衣,露出他的胸膛来。
方才天黑瞧得不清楚,如今看来,在他肺腑之上,被刀剑戳了个血窟窿。她手指在触碰到伤口边缘时,已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扑簌簌落下,抽泣着没有出声。
花清眠起身去打开包袱,那包袱有两层,因为要装印信和银票,里面一层夹的是防水的鹿皮,她将鹿皮的包袱皮摊开铺在地上,将百里逢集放倒在上面,又将奈何神医给的药粉,重新铺了一层在伤口上。
包袱里只有一身她惯穿的衣衫,她取出披帛折叠起来,给他擦去额上的汗和身上的水汽。拿了衣衫盖到他身上,走到柴火边,撑着他的衣服,烘烤着火。
火光着凉了山洞,也照亮的百里逢集的脸。他好似很是难受,紧闭着双眼,像是要睡去,可双手又抱紧双臂,在颤颤地抖着。花清眠看着便觉心上隐隐作疼,她搬来一块石头,在篝火旁,将他衣衫放在上头烘着,手落在他肩上,轻轻拍着,“逢集,眠眠在你身边呢。”
“一定很疼吧。”
“眠眠……”百里逢集的指尖陷入自己的手臂,被他狠狠地抠着,他努力让自己清醒些,“我不想睡过去,我怕这一觉,再也醒不来……你,你同我说说话吧。”
花清眠坐在他身旁,轻轻拍着他,“好,我同你说话,那你不睡,好不好?”
“好……”
花清眠起初是抽泣着的:“百里逢集,你要好好的,我不许你睡着。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带你去找奈何神医,他真的很厉害,你很快就会好的。”
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你知道么?你死不了的,我说过,你是顶级命格的富贵命,紫微星护体,最少能有八个妻妾呢。以后还会儿孙满堂,长命百岁的。”
“不……要……”百里逢集眉间抖了抖,声音很是虚弱,蹙着眉头说:“只要眠眠……不要旁人……”
“好,你要是伤好了,要怎样我都依你。”
“现在……依我……好么?”
花清眠看着百里逢集,“你说,我都依你。”
“说你心悦于我,恋我,念我……”百里逢集咳嗽了两下,换了口气,又说:“说你会同我去邺城,和我在一起……”
那日两人分开时,花清眠答应他,再见面时会告诉他,她原谅他了,还会告诉他,是不是会同他去邺城。
此刻听他这么说,她心里无比后悔,早知今日如此,她那日何必矜着,就该早早地答应他。
她哭着说:“百里逢集,我很喜欢你。这几日见不到你,好想你。等你伤好了,我就和你去邺城,好不好?”
“好……”百里逢集唇角扯了丝满意的笑,眼皮沉沉,要闭上。
“别睡,逢集。我给你唱个清歌小调吧?”花清眠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又摇了摇他,“你看着我,好不好?”
“好……”百里逢集眼睛半睁,看着他心爱的姑娘。
她泪眼潸然,闪着火焰离离的光,慢慢地唱着一首悠扬的小调:
“此生谁道,清歌调里。
入纸间,贝联贯珠,一目望变盈盈蔼蔼生生死死。
复恩仇,千丝万缕,到头一顾山水行色尽如尘土。
坐高堂,读经念佛,浮生若梦,踏入红尘,零零落落。
奈何佳人,行至末路,朝花拂柳,又临一程,明明暗暗。”
远处寒山,白雾绕过山尖。月落西去,天幕渐白。
那曲清歌小调被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她怀里的公子静静地听着。
不知何时,她有些困了,才阖上眼,又忙睁开,她抚摸着百里逢集的脸庞,“逢集?天要亮了呢。”
“逢集?”
“嗯……好冷……”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他头上明明出着汗,可浑身仍是冰凉。
蓝衫姑娘褪去外裳,又卸去上襦……终是最里的那层小衣都被丢弃,她将百里逢集抱在怀里,给他取暖,“有没有暖和一点?”
“眠眠……”百里逢集感觉自己好似被一床锦缎丝被围裹着,熨帖得暖和又舒服,可如今两人不过是在山洞,怎会……
他茫然睁开眼睛,就见她玉骨冰肌贴着自己,满脸泪痕,抱着他。他心间一热,遂又一疼。她救他的命,给他新生,又待他真情。
如今,为了他,清白都舍了。
百里逢集的指尖落在她后背,摩挲着细腻如锦缎的白肌,他再说不出旁的话来,只低声又念了一遍:“眠眠……”
这夜不长,交颈相卧的公子佳人,只浅浅眠了一晌。不久,天光大亮,金乌破云而出。
百里逢集睁开眼睛,只觉梦里回首通一顾,世间颜色如尘土。她光润玉颜,阖眼憩在他怀中,面上未施粉黛,却瑰姿艳艳,髻上落发丝丝遮住身前春光,不过玉骨青丝,却簪星曳月,美得不可方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