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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何至于此十二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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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树银杏高过阁楼,扇叶已大半变染成鹅黄,深秋至。

    直至到了凤悦楼的第五日,终于有信鸽飞入院中,萧野来找花清眠,“将军,二皇子的消息来了,他约你午时见面。”

    “眼下城中戒严是什么情况?”花清眠问。

    “四大城门封锁,没有皇宫内主子们的令牌,不许进,不许出。”

    “二皇子约我在什么地方?”

    “良州城南,崇御别业。”

    马车从凤悦楼出发,沿着良州青龙大街,往城南奔去。

    一路上,花清眠打着帘子瞧着城外,行人已寥寥,偶尔听得几句人语也大差不差,都在讨论这场诡异的瘟疫。

    “怎么还敢出来?都说这瘟疫面对面都可染病。”

    “可皇宫里头并未放榜啊?没有皇榜,可视为流言。不懂,不懂。怎么流言比政令都管用,单就凭借几句没来由的流言蜚语,家家户户就做到了闭门不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你瞧,如今都封城了。”

    “封城只说为了天盛节,给老皇帝祈福,要详细排查而已,可没说瘟疫。”

    “嘘!别说了,总归别掺和、别出门就对了,赶紧回家去!”

    崇御别业在城南最边上,一处人迹罕至的芦苇荡里。下了马车,换了个竹筏,又走了半截山路,才到了崇御别业的正殿里。

    殿里陈设极简,约么三四层高的庑殿,空落落的。没有高台亦没有宝座,只在殿中间摆了一架极宽的屏风,屏风两头,面对面各置了一把椅子。

    花清眠施施然落座后,就听屏风后头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稳健、有力,是个年轻人。她起身,对着屏风拜了一拜,“花月国镇远将军花清眠,见过二皇子。”

    “将军免礼。”二皇子故意压低着声音说道。

    他穿着一身浅灰洒银的缎面圆领袍,手里攥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那佛珠一共一十二颗,虽然大小一致,可偏有一颗独独与众不同,是錾金的镂空珠子,金灿灿的,与旁的十一颗油亮乌紫非常不同。

    二皇子的拇指和食指落在那颗錾金的佛珠身上,迟迟没有拨弄过去。

    这声音,即便压低,花清眠也熟悉得很。

    她来这一遭,无非是要求个早已知晓的答案。让自己心里,死个人罢了。

    奇怪,在这崇御殿里,她该想到很多人,那些个出卖过她的人,如亲人、如朋友,无论如何不该想到百里逢集。可眼下的她心里很是清晰,忽然就变得十分想念百里逢集。

    花清眠想着此番要快来快回,要赶紧出了良州城,找百里逢集去。于是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受女王之托,递交盟约,交换信物。”她从衣带中取出一枚金质令牌,托在手里,“此乃女王令,请二皇子收好。”

    “大福。”二皇子只一挥手,那名叫大福的太监从屏风后走出来,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个玉佩。

    大福声音细细,客套地说:“将军也请收好,此玉牌乃我朝崇皇子的令牌。”

    “崇皇子”,原来这“崇”才是他的本名吧。花清眠收了令牌,起身拱手一拜,“如此,卑职退下了。”

    “你……”屏风那头的二皇子梁崇站了起来,他伸手想去抓屏风后的人。可指尖落在屏风上绣了绵延江山的金线上时,他才发觉,与她之间,如今隔着的是一道远比屏风要沉重的墙。

    那道瞧不见的墙,是他想得到的江山,也是她想追寻的自由。

    “你,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么?”梁崇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若是她肯拆穿自己,承认又何妨呢?

    花清眠站在屏风那头,只隐约瞧得见对面站着一个人。可具体的长相,全然瞧不得。可那个身量,那个体型,她熟悉,与她曾视为亲人、挚友的那个“阿兄”,一般无二。她释然地笑了,“二皇子殿下,我们可曾见过面么?”

    “见过。”二皇子说。

    “我曾经给你讲过一个故事。”花清眠指的是以瘟疫封城兵变的那个故事,“如今,那故事要发生了么?”

    “是。”

    “那以后,不必见了。”花清眠面上是淡淡的笑,她无比肯定对面的人是谁。

    “阿简,”那人说:“何以至于此?”

    “何以至于此?”花清眠的声音远比二皇子要高了许多,她掷地有声地在反问。

    “你问我,何以至于此?”花清眠冷笑一声,重复着。又道:“那我倒是要问问二皇子了,你送给花月国女王殿下的大礼是什么?”

    才要拨动的那颗佛珠,在听见这句话时停了下来,手指扔摁在錾金珠上,动不得了。持珠之人半晌没有说话。

    “哦。”明明花清眠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可她的双眼仍落在屏风后那人双眼该在的位置。她的灼灼目光,好似已将那屏风瞧穿了。

    她道:“那我来告诉二皇子罢。二皇子送给女王陛下的大礼,应该是个金身的木佛。”

    二皇子没有说话,等于默认了这样的事实。

    “哈哈哈……”花清眠的笑声回荡在崇御殿里,声音不大,却层层叠叠出了很多个声音。她似自言自语,“木佛金身,或许说,我们应该叫它金佛。金佛里用的金子,来自花月国峪林川寒沙淘金的金矿。造木佛的工匠来自清溪镇。铸好的金佛被藏在一个木胎里,供奉在了越州城外浮屠寺的万塔佛林里。二皇子可说说,我说得可对么?”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了。”那颗錾金佛珠被他牢牢握进掌心,不想松开。

    “何以至于此……何以呢?”花清眠慢慢朝着殿外走去,边走边重复着这句话。

    二皇子低唤了一句:“阿简……”这个称呼,他唤给自己听。

    他晓得,从今往后,此生在皇宫城墙里的人,许是再也没机会同他的阿简于每月的月圆之日,花下清酒对酌一番了。

    他的声音,没有回荡在崇御殿里,却回荡在他心上,缓缓回响,或许,今后再也停不下来。

    手里的那串錾金珠小叶紫檀佛珠“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是錾金的镂空佛珠先着了地,触碰到了莲花青石砖的声音,清脆有余,悦耳不足。

    这声音花清眠怎会不知?

    曾几何时,花将军府里,他曾因她给佛珠加了一颗“万”字金珠,而笑话她,“佛珠本是清净物,你拿这金的、银的、黄闪闪的东西配到佛珠上,也不怕污了佛祖去!”

    某个月圆之夜,头一遭见这串佛珠时,他曾说:“佛珠十二子代表持珠之人要参透十二因缘。我以为我早将那十二因缘参透了呢。”

    花清眠:“我曾听净叶大师说过,万事从来难全,有一因缘瞧不明白,才是真真地堪透了十二因缘……”

    他原以为,他是重生,再入世间。那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是他上一世为父君所鄙弃,为兄长所虐杀时行遍的苦路。

    可行到此时,他才发现,有一处,他参悟得不好,是“取”。可到底怎么参悟得不好?他答不出来。

    只是他从心到身,都明明觉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伤痛,那种伤痛,叫做“舍”。取舍从来如影随形,若“取”,必有“舍”。

    他“舍”了给他重生机会的“阿简”,可他“取”了什么呢?

    屏风后的二皇子,生着和江寻易一般无二的脸。

    江寻易跪在地上,手指颤颤捏起了那颗錾金佛珠,攥到了掌心里,他喃喃自语:“取了什么呢……”

    花清眠阔步走出崇御殿时,黑云压城。

    无几,豆大的雨滴稀稀落落打在她披风上,花清眠忽然笑了。

    她想起来她有一把伞,上面画着一个黑龙神兽,说要以后要长长久久地帮她遮风避雨。

    她想着要去凤悦楼取了包袱,将那把伞带在身边。

    她将这佛珠掉落的声音、这外表繁华内里空空如也的宫殿、还有这屏风后她曾熟悉无比的人,尽数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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