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松下对弈阁中对策
五日前。
良州城外驿站里,花清眠走后,有人蒙面将自己遮得严实走了出来,上了一辆豪华的黑色马车。
百里逢集和楚星沉驾马追上了那驾马车,一路跟至山间。
山间松林茂茂,松涛之声灌进耳里,再无旁的声响,大得诡异。
百里逢集拱手,冲着四目所及之处的漫山松林,朗声拜道:“在下百里逢集,求见二皇子。”
只听松涛声中传来一个男子清冽的嗓音,那把声音,百里逢集无比熟悉,年初在花月国花将军府时。两人常常坐在院子小池石桌边对弈论经,是江寻易的声音。
只听他说:“百里公子,半月未见,别来无恙啊。何不来阁上一叙?”
竹林中闪出一个宫中太监衣饰的人,瞧着五六十岁模样,头发过早地白了满头,他手里抬着一柄灰花白毛的拂尘,斜靠在肩上,见得百里逢集,将拂尘一扫,双手一拜,“奴家大福见过百里公子。请公子随奴家上松风阁。”
松林密且厚,将那松风阁层层盖住,阁在山上,因位高而成楼,无飞檐,无斗拱,只是淡漠的灰石灰瓦,藏在松林里头。
人在山下见不到阁,人在阁中却将山中之景色览遍。
松风阁外的院落里,无匾无题字,只是一道柴扉。
入得门去,院中黄土白墙,简朴至极,只有几杆黄竹搭起了一个露天茶室,上面披了轻薄白纱,随风飘飘。
身着灰色洒银锦袍的江寻易站在院中,束起的头发被镶嵌宝石的银冠圈住,同腰上银丝编制的宝石腰带交相辉映,衬托得他满是皇族贵胄之气,全然不似过去那个满口佛经、一脸淡然的潇洒军师。
江寻易手背在身后,转身看着百里逢集,如从前一样,唤了一句:“百里公子。”
百里逢集颔首,一如从前,只是称呼变了,“二皇子。”
江寻易抬手指了指院中简易茶室里的一方小桌,上面置了个棋盘。
纵横之上,白子和黑子各占半壁江山,互不相让,他笑道:“此乃古卷棋谱中的残局,相传百余年间无人得解。百里公子,可要试试?”
百里逢集敛衣跪坐在棋盘前,施施然收袖抬手:“我执黑子,二皇子先请。”
棋坛里的白子被江寻易抓了一把握在左手掌心,右手指尖捻了一枚,很是随意,在棋盘阡陌中落了一子,“我只是想知道,这局能不能有定数?”
他在说棋局,又好似不是说棋局。摆明了话中有话。
百里逢集哼笑一声,贴着江寻易的白子,落下一只黑子,“我从不觉得棋谱有残局。”
江寻易:“哦?何解?”
百里逢集:“棋盘之上,执棋之人决定棋局。不同的执棋人,不同的思量,才产生了不同的棋局。若执棋人都没了,棋局怎会不完呢?”
“此残局之执棋人早已殒天,可残局仍在。”
“如今执棋人是你我二人,棋局已换了。”百里逢集看着江寻易,别有意味地提醒道。
江寻易笑了,“确实,如今我是执棋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百里公子能跟到此处,必是有好处要予我了。”
“百里家是做生意的,摘星阁也是做生意的。你也需予我好处,两厢交换,这事才能成。”百里逢集说。
“你能跟来这里,想必是从沈家庄出来,一路跟着阿简来的。她同我讲的故事,大抵你也听到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她讲的那个故事。”
百里逢集的目光从棋盘上收起来,他抬眼打量着江寻易,唇边似笑非笑,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来,“眠眠是我的女人。”
“总归这回,你不会出卖我,她也不会。”江寻易嗤笑一声,又道:“阿简确实与众不同,巧了,我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以后局势如何,不宜早下定论,可如今作为二皇子的江寻易,此番要做的事情,于百里逢集而言不是坏事。
二皇子要发动宫变,良州势必要乱,良州乱时,就没人能顾及到沈家庄的变化了。
百里逢集扯了扯唇角,目光回到棋盘上,站在江寻易的角度,分析着:“你在花月国蛰伏五年,人脉细作都安置妥当了,自然是十拿九稳了,才肯回良州。不过,你五年没在大良皇宫行走,若要变天,还需安排得万无一失才好。”
他明知故问,摆出一副思虑的模样,“啧,江兄少什么呢?”
江寻易看着他,笑而不语。
“许是少兵,还少份承诺。”百里逢集笑了,自问自答:“发动政变,搅乱皇宫你准备有余。可良州之外,北有沈家庄,南临花月国和清溪镇。若是在良州有变的时候,花月来袭,或者清溪镇跑来些没由来的势力,将良州弄乱了。那原本不过是兄弟之间夺权的家事,许就变成了国变了。而沈家庄,本是你的姻亲之家,奈何沈庄主生了二心,你打发人来了三趟,他都不予理睬。”
百里逢集的话,句句都在江寻易的盘算里。江寻易全然知晓他的想法,于是接着百里逢集的话,说道:“更巧的是,我发现沈家庄好像另有主人,或许同清溪镇的势力是同一个人。同聪明人说话就是干脆,不必遮遮掩掩。沈家庄怕是不姓沈啊。百里公子,我说得可对?”
“对啊。”百里逢集淡淡一笑,说着他此番来,能给江寻易的承诺:“沈家庄和清溪镇的摘星阁,都不会成为你兵变的拦路虎。或许,还可以成为你的垫脚石。”
即便两人在谋划着大事,可手上的棋局未有半刻松懈。百里逢集落子,将棋局交给江寻易。
江寻易捻着棋子,思索着,“哦?如何成为垫脚石?”
百里逢集:“总归你要封城,那不若锁南放北。东、西、南三个城门紧闭,我派人守住外城,保准一只飞蛾都不放过。你城门不开,我们也不进去。不对你构成威胁。”
“北门对着沈家庄,即便大皇子要逃,也会有所顾忌,良水朝南去,拦截住了西边,他也走不得水陆,北祁山天险,他自不会去逼自己入绝境,那只要他能逃,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往西去。开了北门,让大皇子从北门出,朝西走。”
江寻易煞有其事地点头,似想明白了一般,换了一处棋盘纵横,落子,他表情扮作一副愁容,可言语间分明是胜券在握,“毕竟那大皇子是我兄长,他抛下我父王一走了之,我自不会赶尽杀绝。可他出了城,非要往西去,西天之路,不好走啊。啧啧,百里公子,你说,他会遇到什么事情?”
百里逢集蹙了眉,摆出一副可惜的神情,道:“西有土匪、山贼,他路遇不平,两厢交战,一不小心,死于亡命之徒刀下。”
“哦。”江寻易将这一字尾音拉得极长,似戏幕将落前的鼓笙音乐,他絮絮说着这出戏的结尾:“翌日,城门四开,新帝登基。有人来报,大皇子曝尸荒野,新帝痛心疾首,杀悍匪,收兄尸,以礼葬之。”
江寻易将手中最后一个白子落在棋盘上,笑道:“这残局已破。”
百里逢集起身,甚至没有留恋残局是如何破的,只说:“我需要三日时间。”
“那五日之后辰时,良州城北玄武门见。”江寻易也站起身来,眼中凝聚着熊熊野心,冲着百里逢集笑着,“还有一事,百里兄莫不是忘了?”
百里逢集看着他,笑而不语。
“你给了我好处,我要还给你什么呢?”
百里逢集冲着江寻易拱手作别,“记住了,欠我一个人情。等我想到了,再来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