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如今豪富曾为马奴
大良国都,名为良州。
良州城之北,依山傍水,有一处山庄刚好围在山坳和水流之间,楼阁飞宇,灰瓦白墙,显得很是有派头。
百十来间房子依山建阁,遇水成榭,少有房屋将将好建在平地之上的,就尤显得这庄子占地颇多。于高岗上远眺,沈家庄只比皇宫小上两圈而已。
马车外,马夫打着帘子,楚星沉站在车前同车里的百里逢集说:“怪不得沈万山在大良不过商贾出身,却能为女儿谋得二皇子的亲事。单看这庄子,建筑造价要比皇宫还费不少银钱呢。”
“同他合过印信了?”沈万山守护的秘密是百里贺生前再三嘱咐过他的,并不是何人都能来请他出庄。而出庄的唯一信物,是百里贺留下的那枚金信——北溟的国玺。
楚星沉将印了国玺的信笺早一步派人送到沈家庄。是以在百里逢集一行人才入良州地界,沈万山就派人马直奔他来。
马车里端坐着的百里逢集,拿着一卷沈家庄的地图布局,看了又看,说道:“回他,去庄里一叙。”
帘外的楚星沉探头进来,低声道:“主上,我派人查过,他倒是个正经商人,没做过什么腌臜买卖。目前来看,沈万山还算没忘本,我们才到良州地界,他就亲自出庄迎接了。”
鹿皮卷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合上地图,曲起手指,捏了捏,他声音里带着丝叹息,“忘没忘本,还是要看他能吐出来多少才知道。毕竟这不是万贯家财那么些,是夏侯氏乃至北溟国的半副身家。”
“主上,摘星阁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在沈家庄靠着的山的另一头,那边是大良边界之外的荒地,查探过,没有人盯着。”楚星沉接了地图,收好在袖笼里。
“秦三叔的人呢?”
“比我们到得早,已经开始干活了。”
百里逢集抬起车帘,冲着楚星沉点头示意。楚星沉朝着一行车队
最前面走去,伸手去接了一把对面一直跪地行礼的沈万山胳膊,说道:“庄主请起,主上说难为你还记得故人所托。不如庄内一叙。”
沈万山看着不过五十出头,一身灰褐色的斜襟襕衫上是织锦的鹤纹,单这布料一匹就要二百两银子,可若是不细看真是瞧不出奢华来,只觉得他是个内敛又低调的长者。
他抬头时,一脸老泪纵横,拿着袖口擦拭着眼泪,“公子客气,老奴理当如此。”
沈家庄的设计颇为有趣,不得不承认,沈万山是用了心思的。沈家庄据北祁山险,望良河南去,这样的地理优势,将沈家庄如孤岛一般围起在北祁山和良河之间。因此,若有人去去沈家庄,只有一条路,过良河。
良河自北向南流,经过沈家庄南北方穿凉州城而过,也就是说,从沈家庄往南去,易如反掌,从良州往北打,难于登天。
良河之水澎湃奔流,百里逢集在河岸下了马车,看看涛涛水自北来,川流不息,远望北境,叹息一声,“北溟亡国,已三十载。”
“主上,卷土重来,重振河山。”楚星沉拱手一拜。
百里逢集望着逝水向南,自知不可追,没有说话。
渡良河需过桥,铁索木桥,可收可放,与国都城防布置一般无二,人走桥收,河仍是河。
河岸码头石板铺就,百里逢集玄色衣衫被风吹起,衣角才沾石板,沈府门口先到的沈万山就跪到他面前,泪眼潸然,哭着一拜,“老奴守着主上的家财三十年矣,无一日不内心难安。如今,便是去了,也得超生了。”
“庄主不必自谦。”百里逢集扶起沈万山,两人再三寒暄,路过沈家庄牌楼,朝着茂林修竹深处的庄内楼宇走去。
摘星阁叱咤江湖多年,身为阁主的楚星沉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已然被沈家庄巧夺天工的设计感慨,入牌楼不过是一片竹林,其中关巧实则用了奇门遁甲之术,若无人带,一般人也进不来。
沈万山的书房建在北祁山腰上,算是除了凉亭之外,最高的建筑。书房临绝壁开窗,将山下风景和远处良州城一览无遗。
屋里只沈万山和百里逢集两人,屋外被摘星阁和沈家庄的人重重围住。人众而声寡。
门外还能听得沈万山如泣如诉的低沉声响。原来坐拥大良首富、寡言少语的沈庄主竟然是个爱哭的性子,外头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书房里,沈万山侍奉百里逢集坐下,自己仍是跪坐在他跟前,双手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漆盘,里头放了几十本账簿。
竹盘高过沈万山花白的头发,他收了哽咽之声,声音稳重,一字一字细细道来:“夏侯家的东西,李家的东西,老奴只是保管着,所有账簿在此。这是老主子生前来我这里时,嘱咐过的,如今物归原主,还请主上查阅。”
“我爹他……那时来沈家庄,就是知晓会有今日?”
沈万山摇头,“老主上说,公子若是不来找我,就让我安稳过一生,此生再不提‘北溟李氏’,临死将那些东西和我一起埋了便好。金银珠宝也该尘归尘土归土。”
说道此处,沈万山又不禁落泪,“听闻百里一族死于非命时,老奴以为再没重兴的机会,好在摘星阁来传话,少主犹在。”
三十年前,北溟国在时,国姓为李,李氏祖上有训,国后之位,只传夏侯氏,是以世世代代的夏侯一族都坐拥显贵的帝后之位。
只有三十年前那一回除外。
夏侯世家的嫡女夏侯秋怡嫁给了世代为文臣的百里一族,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旁支、从商的百里贺。
不过这事在当时没有掀起来什么水花,原因无他,那时候李氏王朝凋敝,被横行的瘟疫折磨得已初显疲态。
北部良州先时是游牧民族,归顺到北溟麾下,早就有了不臣之心,而章氏拥邺城重兵,三年未入皇城,几乎已自立为诸侯。
内忧外患之下,老皇帝垂垂老矣,实在无暇顾及这些事情。
不过半年时间,北溟八城沦为瘟疫遍野,再没有人愿意前往的土地。
有门路的人纷纷南下,各自讨前程去了。
在这期间,邺城章氏率先自立,章涣称自己为“王”,三年后改国号为“邺”,自称为“皇帝”,从此邺国成为北境强国。
五年后,原先峪林川一代的官兵拥护花老将军为王,成立了花月国。可花月国毕竟是拥着“北溟”的金矿而生,多少有些敬畏,只称“王”不称“帝”,是以花家至第三代花茂这里,仍是“世子”而非“太子”。
大良见先时北溟的老部下都自立为王了,他们这本就是归顺的民族,自然而言就从北溟中分了出来。
而后,逃过北溟灭国那场瘟疫的人,或南下成为三国之一的子民,或再南下去温暖的南楚寻找土地安家。
而北溟朝里原先的官宦人家,多数都入了邺国。毕竟原本邺城就是北溟国最为繁华的南都,为官者,不过是给换了个姓氏的皇宫打理天下罢了。
百里一族本就是邺城望族,而后百里贺统领百里世家在邺国成为显赫士族。
百里贺其实是北溟灭国皇帝的幺子,老皇帝早早看出国将不国,便在幺子幼时,送到了百里一族作为长子抚养长大。而夏侯秋怡嫁的仍是北溟“李氏”的后裔,不过是换了姓氏、换了天下的“百里贺”。
而百里贺背负着复兴北溟的担子,筹谋了三十年,最终被邺国皇帝章涣窥见,一夜之间屠了百里满门。唯二活下来的两个“百里氏”,或者说是李氏,一个是被送去花月国打仗,败北成为将军面首的百里逢集,一个是早早被百里氏遗弃在寺庙,出家做了和尚的百里都戈。
沈家庄的书房里,百里逢集和沈万山谈了几个时辰。
临出门时,百里逢集问他:“沈庄主是想和我一路去邺城复仇?还是安居此隅?你可以选。”
过了半辈子安稳日子的人,若是不想腥风血雨,也很正常。将心比心,百里逢集很是理解。他将这问题抛给沈万山,是感念他对李氏和夏侯家的守护,想给他个安享晚年的理由。
“跟着主上。”沈万山眼中无比坚定,“毕竟我也荣华富贵了半生。这些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只让我觉得日夜难安。我曾经不过是夏侯家的马奴,在夏侯将军的提拔下,成为军中少将。李氏北溟亡的那日起,我便不论生死,都是夏侯家的人。”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论功行赏,这是你该得的。”
沈万山想了想,道:“只请主公看在没功劳有苦劳的份上,可怜可怜我们父女。千繁的婚事,是先主上策划的,本是要许给大良二皇子,将来成为我们复国的一枚棋子。如今,这婚事定会告吹。若主公不嫌弃,收千繁做个研磨的侍女,怎么样?”
百里逢集:“我与沈姑娘一路来的大良,她是个好姑娘,自是不该成为了个侍女。我也知道她是不想嫁给二皇子才逃婚出去的。”百里逢集对这事十拿九稳,目光肯定地说:“沈庄主,不妨问问你女儿,想嫁给什么人?你此生衣食无忧,她不该成为任何权力下的牺牲品。”
池映皓月,花落离岸。
入得沈家庄时,已是深秋。鹅□□花瓣落在地上、小池中,伴着离离灯火,显得地面上亮堂不少。
沈家庄最豪华的一处院子里,百里逢集覆手背在身后,正在仰望月景。
身后的楚星沉听他说完与沈万山谈话的内容,捏了一把汗,“主上,你让沈庄主去问沈千繁,万一沈千繁说看上你了怎么办?岂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到时候骑虎难下?”
“这一路你还没看出来沈千繁是什么样的人么?她知恩图报,一路上待眠眠极好。她看见我抱着眠眠,自是知道我与眠眠是一对,怎么会抢恩公的男人呢?”
“主上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时我还诧异,怎么偏要在沈姑娘面前,抢她的马车,抱阿简姑娘,原来是在这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