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鬼生杀鬼驿馆夜乱
第二卷/《寒沙淘金》
马车驶入驿馆,天将将黑。
朝颜栓好马,快步跑入了驿馆。
驿馆里头冷清得很,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整个厅堂只在一个方桌上燃了一盏许久没剪灯芯的烛台。烛光曈曈晃晃,借着那点光亮,上下一眼全都望尽,就只一个人。
那人瞧着二十多岁,穿着一身广袖淡赭石的麻布长衫,头发梳得整齐又体面,丹凤眼、凉薄唇,通身看来,颇有些仙风道骨。
风过堂吹来,将他那萝衣吹起,发丝也飘在空中。若不是这屋里就他一个,朝颜怕要将他当做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或者修道之人呢。
那人神色淡淡,左手拿着一个细脖子酒壶,右手提着一柄狼毫毛笔,朝颜的跑步声传来,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朝颜对他点头施礼,道了句:“管事的,住店。”
毛笔落在银笺上,一钩一划写起了字,洒银的宣纸映照了些许烛光,随着狼毫顿挫,闪了几闪,仿若他的字都变得金贵许多。
他好似没有听见朝颜说话,左手举起酒壶,直接将酒倒入口中。可那眼睛仍落在笔端,酒水沿着他唇角撒了些许到衣襟上,不知是浑然不觉,还是毫不在意。他眉间蹙着,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妙,不妙……”
“管事的?书生?先生?”朝颜觉得诡异,实在不知自己该唤他什么。难道这驿馆无人,只这一个痴傻书生?他不是管事之人?她的手摸向腰间系着的剑,又试探着问:“敢问这驿馆的掌事之人可是书生?”
那书生放下手里的酒壶,用笔杆推了下将断未断的烛芯,“哧”黑色的烛芯断了一节,他才端起桌上的青铜烛台,冲着朝颜照了照,嗤笑一声,“这驿馆少有人来,可不是夜里来了女鬼吧?”
“呸呸呸!”朝颜后悔了,见他提笔写字,还恭恭敬敬把他看做读书人,自己真是多余有这猜想。读书人哪有说话这么不讲究的,啐道:“我家家主北上探亲,路过此地借宿一晚罢了!大夜里说这些个,不怕报应到自己头上?小心三更时分牛头马面敲你门去!”
书生哈哈大笑,起身去拿抹布,朝着朝颜一扔,“姑娘要几间房,我去拿钥匙!”
“三间!可有敞亮些的上房?给我家娘子郎君住。”说话间,花清眠和百里逢集走了过来。
“这乡野之地,上房上得到哪里去?”书生望向她身后走来的一男一女,“啧”了一声:“从没见过这么好看又般配的一对璧人!不妙,不妙!更像撞鬼了。”
走过来的花清眠和百里逢集面面相觑,这里怎会站着一个书生?冲着书生点头施礼,齐齐道了句:“打扰了。”
书生打量两人,“这哪里话?你们出银子,我出房子。生意而已。”
显然,这处驿馆虽在官道之上,早就不归官家所有,如今的主人许是这个书生?花清眠四处打量,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里如此之荒凉,旅客稀少,即便是有人看着驿馆,那也使个老翁便足够了,何须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分壮年又行为诡异的书生?
百里逢集多了份警觉,他瞥了眼书生身前的方桌,狼毫毛笔的笔杆是紫竹,上头雕刻了篆书小字,凹进去的字痕里,还漏了金粉上去,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笔下的宣纸上,洒了银粉的装饰,这样的银笺纸,市面上有钱都未必买得到。紫毫、银笺这种奢靡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野店似的驿馆?
他将靠近那书生的花清眠拉到自己身边,他向前一步,半个身子罩住她,试探道:“公子可不像看驿馆的人。”
那书生笑道:“好眼力,在下乃一介白衣书生而已,没什么名气,过往的江湖朋友爱说玩笑话的,都叫我鬼书生。驿馆嘛,我也是刚刚接手的。”
鬼书生,这名字于夜里听着怪瘆人的,花清眠的手落在断魂剑上,问道:“鬼书生?不去读书,怎么在这里看店?”
“谁说不是呢。”鬼书生走到摆满酒酲墙前的柜台边,手落在木柜子上,轻轻一跃,跳到柜台里,抬手摘了挂在柜子上的一个圆环铁器。只听叮叮当当声音传来,很是悦耳,他将那圆环做武器一般使用,横着一扔,那东西朝着朝颜打去!
朝颜眼疾手快,接了那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串钥匙,“什么意思?”
鬼书生:“自己挑去,爱住哪间住哪间。最西头那间可别去,阴气极重。小姑娘,好奇心最好别有,不然污了眼睛,别怪我没提醒你!”
花清眠和百里逢集对视,相互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静观其变,才要抬脚跟上朝颜,“吱”!刺耳的声音传来,一个长凳横在两人面前,将他们拦住!
那长凳是鬼书生抬掌运气推过来的,他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显然他内功不错。他笑吟吟道:“二位,不要客气,坐!”
“什么意思?”花清眠甩了裙摆,大方坐下。显然这人不是此处掌事之人,保不齐他们这一遭是遇到匪寇了。眼下不知对方多少人手,只能先看看他要做什么。
“姑娘这话问早了,我们先来立立规矩。”鬼书生缓缓从柜台后踱步出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我问一个,你们问一个。有问必答,需说实话。说假话的嘛,要砍掉一根手指头。”
百里逢集:“我们彼此并不相识,如何判定对方说的真假呢?”
鬼书生:“这个简单。你们说的话,我来辨别真假。我说的话,你们辨别真假。”
这废话说的……花清眠看了他一眼,书生咬文嚼字就算了,他都叫鬼书生了,不该上来就亮亮武器,动动手么,怎么还在这里玩起问答游戏了。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鬼书生坐回方桌前,已然开始单方面问答。说着,他又拿起了毛笔。
花清眠:“未婚夫妻。”
百里逢集:“夫妻。”
两人同时说出,说完就对视,这明显是不一样的答案。花清眠攥着断魂剑,她可不想被砍掉手指头。
鬼书生在纸上写下“夫妻”二字,他没有抬头,竟然默许了这个答案,直说:“你们问。”
这都认?花清眠手腕碰了碰百里逢集,示意他问。
百里逢集:“你此行目标是杀我们?”
“一开始不是。不过一会儿会不会杀,说不准。”鬼书生抬头,眼光直且坦诚,好似他留在此处,特特是来提问的,又道:“第二个问题,你们是私奔出逃的?”
花清眠:“是。”
百里逢集:“不是。”
两人又是同时说完,而后,又同时看向对方。
“哈哈哈哈哈!”鬼书生大笑,“两位夫妻看来是新手,毫无默契可言啊。”
“哐当!”一声!
花清眠拔了断魂剑,扔到鬼书生面前的方桌上!
荒郊野岭大半夜的,跑出个“鬼书生”,还要同人玩什么“说假话砍手指”的游戏,这摆明了误入贼坑。花清眠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要主动改变规则!鬼书生说西头屋里阴气重,看来是他杀了人,她不想浪费掉这个机会,就越过杀人这个问题,继续往下问:“你杀的人是谁?”
“不知道。”鬼书生将断魂剑往花清眠那边推了推。他没打算用不知道三个字敷衍过去,反倒一板一眼解释起来:“一个公子带着十个杀手,早你们半日来到这里,杀了驿馆里掌事的老翁和两个店小二。他们,要在这里截杀一男一女,据说是有人出了一千两黄金。我只是好奇,什么男女,能值一千两黄金?”
他抬眼又扫视了一遍花清眠和百里逢集,面上还是不解,又道:“喏,瞧见了你们。确实是一男,一女,可又不是很懂。皮囊不错,即便是活着买到秦楼楚馆,叫价做梳弄之夜,也卖不得千两黄金啊!更不消说是宰了卖肉,按斤两,撑死只是个零头罢了。”
他叹息了一声,好似遇到了什么难题,又道:“我也没全杀了,那个公子受了伤,跑掉了。也许待他寻得救援,再回头来杀你们,或者找我报仇,也许我能掌握得更清晰些。”
躲在一边的朝颜手里一抖,钥匙“哗啦啦”掉在地上。
众人望向她,朝颜忙起身捡起钥匙,磕磕巴巴地问:“厨,厨房在,在哪里?我去给我家小姐做些宵夜来吃。”
鬼书生没有说话,抬手指了指东边。
显然有人提前设伏,是要杀花清眠和百里逢集的,这鬼书生半道杀出来,许是路见不平为老翁出气,许是要拦一道看看能不能得些好处。
百里逢集转头看了花清眠一眼,极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对鬼书生说:“我有心娶她,可她家中亲人认定我是贪她家财要骗她,她姑母阻拦,拿我的命做要挟,让她离开我。可我们待彼此都是无二真心,没办法,只好私奔了。这一路上,她家里旁的亲人又想偷偷将我们杀了,以便吞了家产。想来这杀手,确实是奔我们而来的。”
这谎话自百里逢集那出来,简直是信手拈来,出口成章。花清眠斜抬眉眼瞭了一下,佩服不已。
鬼书生瞥了一眼两人互看对方的眼神,哼笑一声,“可是从越州来?”
这一路上真正的旅客并不多,若鬼书生是这一带的流寇,许早就知晓官道上会有什么动静。这问题更似一种试探,看他们会不会说实话。花清眠道:“是。”
鬼书生:“越州城种稻的百姓,税收几成?”
这是要验一下她说的是否是假话?花清眠道:“贫瘠、沃土有所不同,山间、小丘、水域有所不同,大抵十分之二三。”
鬼书生竟然叹了口气,露出忧国忧民的神情来,“越州以北土地贫瘠,寒冬较之南边要多出近两月去,可农民要承担的各种苛捐杂税,十之六七。这里流民之弊,其根本还是在官府。”
这里赋税竟然这么高,确实是花清眠此前并不知晓的。如此一对比,越州城里的富和路上看见饿殍遍野的穷,多少可以窥得一些原因。只是这鬼书生转变得也太快了些,着实让人摸不到头脑,花清眠问:“敢问鬼书生到底是什么人?”
“书生啊。”鬼书生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花清眠,那意思是,不是说了好几次了。他提笔在纸上又写了“越州”、“一男一女”、“千金”,毛笔上一顿,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圈,又点了一下,小声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他将笔往桌上一丢,起身,“你们没说假话,虽然两人说的不一样,可我瞧出来不同的情谊了。我嘛,说的真假,你们且自己寻思去,不与我相干。老翁和小二平白因为你们两人丢了性命,走时记得烧柱香,去庙里捐些功德出来,做做善事吧。”说着径直朝着西屋走去。
鬼书生背脊如松挺直,瞧着竟生出一份凛然之感,他的声音随着身影,消失在驿馆尽头,“如今牝鸡司晨,天下将乱。我杀的是鬼,死的是鬼,我亦是鬼。夜里诸位关好门窗,这地界诡异得很,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牛鬼蛇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