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成全一二争得三分
出越州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就能到达峪林川。
峪林川已近花月国最远边境，路途遥远，行路要看老天爷，这一程走上十天半个月是自然，若是遇到雨水，走上二三十天也是有可能。
女王交给花清眠的是密诏，自是让她低调行事，她领这监丞之职，外出公差，最多能有十个随从，女王给她开了特例，准许她带着二十人前行，可这被花清眠拒绝了。
峪林川守山而生，不似个城，更似个山寨，可在花月国，峪林川属于县。那县丞大人秦三忠是花清眠师父和父亲的故友，是以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险阻，便决定只带着百里逢集、朝颜、江寻易轻车上路。
四人一行只驾了一辆双马拉的马车，还单备了一匹马，以备不时之需。花清眠和百里逢集扮作夫妻，坐在马车里，朝颜和江寻易一个是仆人，一个是家丁。两人替换，一人赶马车，一人骑马。
一路上，越往北去越冷，城镇规模越小，越发人烟稀少。
从出了越州城起，花清眠就发现了不妥之处。越州城作为花月国国都，自是富饶，可峪林川与越州之间的十余个郡县亦是花月国领土，怎么差别能这么大呢？
起初几日，他们在路上，只是偶见行乞的叫花子，可以当做个别流民和穷苦人。
可往后几日，一路走来，待快到了峪林川时，官道之上，抬眼可见褴褛衣衫的男女老少，数量极多。
她打量着同行的其余三人，好似都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原来花月国竟是个国都极富，城池极贫的国家。难道花月国的财富，全都聚集到了越州城？她如是想，便问了出来。
百里逢集晓得她是中毒失了过往的记忆，也不觉奇怪，便说：“北境三国之中，花月国内乱最多，因皇宫、越州城聚花月国所有财富，除了国都之外的地界极贫穷，贫富太过悬殊，民间必会动荡。这就导致流民山寇横行。”
“为何女王不改变这种境地？”这个问题，花清眠在问自己。姑母她是女王，如今天下独一份的尊崇，她对权力的渴望，应该指引着她更好地管理国家才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听闻女王十年间，未曾走出过越州城。若她安守于她心里的‘太平盛世’，又有人不愿将这逐渐衰退的‘盛世’真面目给她看，那她从内到外，所得见的，都是‘盛世’的空壳罢了。”百里逢集颇有些感慨，“十年间，就不说苍海沧田，可足以将一个少年变成中年，更何况是那种虚无缥缈的‘盛世’所带来的繁华，不过是盛极而衰的标志。那盛世和繁华，便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用不得多久，油尽火灭，花落锦断，若不及早发现，你道，该是何种结局？”
马车里的小案上，金兽香炉里头的沉水香已燃尽，余烟缭绕只得兽脑上头一小片，眼见就要消失了，车室里的香气也淡了下去。
百里逢集这番话，是花清眠先前从未想过的，她只知道花月国后来臣服于百里逢集的朝堂，以为那是他这个天选之子自带的命数和光环，竟不知道原来是他知民心，知天下的胸怀。
花清眠眼睫轻颤，垂下眸色，问道：“帝王权术的谋划，该是怎样的？”她似在问花月国的女王该如何，又似在问百里逢集，若他处在这样的境地，改如何。
“我怎会知？”百里逢集拿出翠石山水扇，将车室里最后一丝沉水香散尽了，“大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吧。”
被打发去探情况的朝颜回来，站在马车前道：“小姐，这边与越州城差着几个节气呢，眼下正是初春饥荒的时候，去年粮食早已所剩无几，穷苦人只能外出，奔走两口吃的，以往年年如此。”
道边上有一穿着破烂的小童，见马车打了帘子，眼中泛光，跑了过来，大喊：“富贵人家的小姐，赏口吃的吧！我好几日没吃过粮食了。”
“没吃过粮食？那你吃什么？”花清眠说完这句，便觉得自己是“何不食肉糜”的昏庸皇帝。
“吃野菜汤，不过我阿爷说，这一片能吃的野菜都被挖光了，我们得南下去，那边暖和，能有更多的野菜，起码不会饿死人。”小童双眼漆黑，炯炯有神，可那脸上面黄肌瘦，面颊本该肉嘟嘟的地方，已深陷下去。
“你稍等。”花清眠瞧着他很是不忍心，就从身边包袱里拿了快帕子，将马车里小木案上的点心都装到了帕子里，才要递出去车窗去，就被百里逢集拦下了。
百里逢集拉住了她欲打帘子的手腕，“眠眠。”
花清眠抬眼，“怎么了？”
百里逢集看着她，问道：“往北去的这官道上，今日多少马车？”
花清眠想了想，“今日赶路有三个时辰，往来马车只我们这一辆。其余行人有骑马的，也不多。”
“路上流民有多少？”
“两三百人。”花清眠没明白他问这作甚。
百里逢集点头，又问：“如今我们百步之内，大概多少人？”
花清眠闭眼想了一下方才看过的官道，“约么百人左右。”
百里逢集与她四目相对，等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花清眠读懂了他的眼神，却没读懂他要表达什么，“所以？”
“如今我们车上的食物，你救得了这个小童，救不得全部。百余饥民，多日没吃过正经饭。你将这帘子打开，只一人吃了东西，那会有两种情况：一，他们会一拥而上，将我们的马车劫了，东西抢了，我们一行都是会武功的，输赢难辨，但是必会流血；二、他们忌惮于我们的势力，会在我们走后，对小童下手，他许是吃不到这点心，还会被暴揍一顿。”
“……”这是花清眠完全想不到的场景，她生于太平之世，自是不懂这其中道理。可想了想，百里逢集说的在理，反问：“你怎么知道会这样？”
百里逢集被问噎住了，花将军征战沙场，战场所及之地，土匪、流氓、暴民什么没有？何况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呢？她应该最是清楚才对，难道她是觉得自己对待小童残忍了些？便道：“无路可走的人，会铤而走险，人性如此。可眠眠莫要将我想坏了，眼下我们人寡，考虑多些没错处。”
花清眠将点心放回桌上，可百里逢集擒住她的腕子并没有松开。她看着他说：“我想帮他们，也许只能帮得几顿饭，可总比饿死强。”
百里逢集空着的另一手推开了车门上的竹帘子，唤道：“江兄。”
江寻易骑着马走过来，“百里公子，何事？”
“眠眠想帮这帮群流民，这附近可有寺庙道观？”
百里逢集一说，江寻易就懂了，道：“往前二里有驿站，西去三里有寺院。我将你们送到驿站，再去寺院捐钱，让住持搭善棚、施粥。”
花清眠道：“寻易带着银两去就好，二里地，马车很快，我们分开行事，夜里驿站会面。”
江寻易：“此处离峪林川近了，匪寇横行，我不放心。”
“你一来一去，只五里，放心去吧。这些人好几日没吃过饭了，这夜里又冷，熬得久，会死人的。”花清眠说。
江寻易看了一眼百里逢集，又看了一眼朝颜，“你们护好阿简！”
朝颜点头，“我去拿银两。”说着就钻进马车里，从车座下的木箱里翻出银钱，包裹好递给江寻易，又放下车上竹帘。
花清眠眼神落在手腕上，盯着百里逢集说：“松开吧，我不给他吃的就是了。”
百里逢集攥着她的手腕，推开了车窗户，将那点心给了小童，“给你，叫你周围的人也不必着急，你们往西走三里有个寺庙，天黑前能赶到，夜里寺庙会施粥，今天不会饿肚子了。”
小童两眼放光，忙接了点心，“真的？”
百里逢集看向花清眠，笑了笑，说：“我夫人差人去办，自是真的。”
“仙女似的姐姐是公子的夫人？”小童忙不迭打开帕子，狼吞虎咽吃起了点心，边吃边问。
“嗯。”百里逢集理所当然地哼了一声，“夫妻呢。”
花清眠抽手，打在他手背，合了帘子，冲着朝颜喊了句，“驾车，走了。”
“不是眠眠说的，一路上我们要扮作夫妻？”百里逢集捉住了她打了人就欲抽走的手，“怎么？这就恼了？”
花清眠不与他说这个，两人若要分辨些什么，她从没赢过百里逢集半分，便要说旁的，“不让给点心、拦住我手的人的是你，许给点心，送我手出去的也是你。坏人、好人，都让你做了，那我是什么人？”
“夫人。”百里逢集一本正经地说：“夫人生了副菩萨心肠，要拯救苍生，我定是要帮你想尽法子，成你好事。”
“花言巧语。”花清眠见不得他满眼真诚的样子，眼神忙闪到一边去，手上一用力，抽开，“你不必事事都顺着我，讨好我。待去了……”话到嘴边她没再说，想着送他走的话，待事态分明些了再说。
“不是讨好。”百里逢集看着她，她眼中潋滟如秋水，瞧得多了，人心好似都被扯到水下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想做的事情，即便眼下我势单力薄，可总想去成全一二。日后，你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我尽力去争得三分。”
她抬眼，刚好与他四目相对。百里逢集的那双眼睛，生得太好看了，漆黑深瞳，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不知是对着所有人都如此，还是只对她这般。她只多瞧了一眼，便被蛊惑住，忽觉心神荡漾，“为什么？”
“如你待我，无缘无故，可愿意宠着。”百里逢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