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月是故乡明（上）

    深棕色的手提包咧着大口，里面并排摆放着两本装在透明防水文件袋里的证书，烫金的字体反射着镜前灯散发出来的柔光。

    隔着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那些字体只不过造成了一些浅淡的偏光反射，但项景行却觉得那些烫金字体刺眼得几乎叫他目不能视。

    北京科技大学毕业证、北京科技大学学位证。

    透明文件袋的左上角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三个汉字——项景行。

    他身后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这一切究竟是突如其来的绑架，还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围剿。

    项景行脱下身上的绿色塑胶连身衣，翻开内衬，里头全是滑腻的汗渍。他行尸走肉般地弯下腰，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把洗脸盆的塞子按了下去。

    洗手盆里的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蓄得半满，项景行把脑袋埋进洗手盆里，刺骨的凉水不断地灌溉在他的后脑勺，他的面庞也被冰凉的液体包裹着。

    水很快就从洗手盆里溢了出来，哩哩啦啦地落在项景行的脚面，到把自己逼到了窒息的边缘，项景行才抬起头，让空气重新回到自己的肺部。

    “咳、咳咳——”

    随着空气回归的，还有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项景行感觉自己咳得快要把肺都给翻出来了。

    “呼……呼……”

    项景行猛喘了几口气。他用力地把肺里的空腔用空气完全填充，又急骤地吐息，把交换过的气体喷薄在光滑寒凉的镜面上，凝成一轮悬浮在水银海面上的乳白雾团。

    这是比深呼吸的起伏还要更大更急促的呼吸节奏，幅度如此之大的换气动作势必会造成他脑部的缺氧，不过用于平复他剧烈的咳嗽倒是立竿见影。

    乳白的雾团慢慢被银色的镜面吸收，项景行看清了镜子面前赤裸的自己，他的身体保持着青年人独有的那种健硕，薄而紧实，这个阶段是他一生中肌肉质量最高的时光。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就从第一次在镜子里辨认出自己的阶段，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项景行方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人生中擦过碰过乃至于只是遇到过的每一个人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许多。

    注视着自己，项景行检索自己的记忆，发现此刻他与湿漉漉的自己赤裸相对，并没有回想起多少快乐的记忆。

    他曾经在另一个维度探索过自己，却一无所获。但反而是在此刻，那个始终躲藏在另一个房间的自己，终于被他真正理清。

    痛苦就是雕琢自己的刻刀。

    项景行伸手取下烘干架上的毛巾，擦干身体，换上了evan给自己准备的衣服，在准备离开的一刹那，他望着那只深棕色双耳手提包若有所思……

    遐思片刻，项景行转身开始翻找自己刚刚脱下来的那件塑胶连身衣。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被银色绸帕包裹着的治愈模块，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那只深棕色手提包的暗格中。

    合上拉链，项景行紧紧地将手提包的提手攥在手心里。

    他拉开门，阔步向驾驶室方向的机舱门走去。

    虽然自己早已沦为局中困兽，但至少他不能放弃挣扎，乃至于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挣扎的机会。

    外头的天色已经擦黑，戈壁西风猎猎作响，吼得他的耳膜发紧，灌进窄小的舱门，项景行越是接近舱门，感受到的阻力就越大。

    干燥的气流仿佛带走了项景行身上所有的水分，他鼻腔里的黏膜腺液体倏而凝结，眼睛里氤氲的水汽也骤然蒸发。

    一瞬恍惚，项景行感觉自己从今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眼泪了。

    干燥的风沙在项景行每一次呼吸的间隔都会占据他的鼻腔，项景行只能小心翼翼地吸气，再用力地呼气，把风沙从鼻窦上去除。

    项景行顶风站在了离地十余米的机舱门口，一辆银色的面包车就停在舷梯的正下方，项景行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平放在眉毛上，作为遮挡，掩盖风沙轰击。

    “滴滴——”

    银色的面包车鸣笛两声，橙黄的车前灯亮起，劈开两条扇形的道路。

    项景行一步一步走下舷梯，冷湖地区的土质里砂石偏多，走在地上脚下不断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样的声音令项景行不禁想起了蔡婆婆家院子里的那口老石磨碾子，在苞谷粒上面一圈圈地研磨时发出的声响。

    像是某些令人感到安全的催眠声。

    不知道远方的蔡婆婆现在过得怎么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跟她通过电话了。

    三天？一个星期？或者更久……

    项景行停下脚步，抬头瞥了一眼天边初升的那轮浅淡的，还是半透明的弯月。

    小时候蔡婆婆常带着年幼的项景行在星光灿烂的夏夜里，坐在院子的水井旁边消暑，就着白纱般的月光，边剥边吃在水井里“冰镇”了许久的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