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靡有孑遗
此刻陆克希的口鼻完全暴露在周遭充斥着放射性物质的空气中。
“你……”
项景行愣了神。
仅吸入一丝就足够叫项景行感到头疼欲裂，痛不欲生的放射性物质，正随着陆克希胸膛的呼吸起伏，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身体。
死亡的使徒钻过陆克希的呼吸道，直抵达他的肺部，再通过肺循环，摧毁他的所有器官。
项景行难以想象陆克希现在的体感如何，五内俱焚？创剧痛深？但项景行从陆克希的神情中看不出分毫苦痛。
他的嘴唇扯得只存薄薄的一线，灰蓝的眼瞳也渐渐不再对直射的光线产生反应，他的瞳孔开始松散、扩大。眼白也由青亮的莹白流变为澄黄，陆克希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项景行，直到他的眼角落下血泪。
“他在寻死吗。”
项景行惊骇之余，更是不忍。
“你给我把口鼻遮住。”
项景行还是率先松开了紧拽着陆克希的手，但对方却出人意料地依旧紧攥着项景行的手，仿若不依不饶的模样。
项景行感到十分诧异。为什么自己先将强硬的态度松懈，朝对方示好，气氛却反而变得更加僵持。
“你想怎么样？”
项景行问。
“我想告诉你实话。”
陆克希的喉头向上翻了几下，左边腮帮子紧紧隆起，随后又迅速拉平。
“你还好吗？”
“嗯…没事。”
陆克希重新撩起衣服下摆，遮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景行，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因为那样就会显得我更加虚伪恶心了。为了我的私心，我说过太多的假话，手里经办了数不清的脏事……最后，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用真相交换你的原谅。”
当梧桐树冠上的最后一只黑色乌鸦像眼泪般滴落，这棵梧桐树的生命，和其生命以外的生命也都随之走到了尽头。
“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陆克希。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你的实话而已，作为知情者，你虽然没有必须要告诉我真相的义务，但你可以在事先拒绝，为什么要假意沟通，然后在沟通过程中哄骗我，抹黑我的父母。”
“因为我要保护我的父亲。”
“edison lu？”
“是啊……”
“如果你说谎是为了保护你父亲的话，我倒可以理解你的这份私心。”
“呵、呵，保护。”
陆克希哑然失笑，他靠着墙缓缓蹲坐，膝窝贴着楼体延伸出来的部分，两腿在虚空的阳光中轻轻摆动，虚弱的晃荡。
“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被他利用。被他安排在核科技先锋研究者纪念学会的这些年来，我彻底失去了我的人生。我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充当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包卫生纸。只要他需要，我就必须出面替他擦去他那些阴魂不散的一屁股烂账。”
虽然陆克希之前一直在欺骗自己，但项景行还是不由得替陆克希的遭遇感到悲哀：“edison lu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事，要你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来替他善后？请你如实告诉我，你隐瞒或者扭曲的部分真相。”
陆克希略显疲惫地回答道：“其实话说回来，这件事的的确确还是跟你父母有关。他们能参与‘以太’项目，是因为收到了我父亲edison lu的邀请。”
项景行又问：“可在我父亲的信中，edison lu大概是知道我父母进入‘以太’实验组的目的并不单纯，他们手头上还有自己的研究项目。而且你的父亲也曾经帮助他们记录过宇宙异常电磁波峰值的观测资料，还在国外组织过其他他相熟的科学家帮忙一起收集记录资料，参与研究。”
“啊…坐标之门。”
陆克希哀叹道。
“你居然知道坐标之门的事！”
项景行惊讶无比，他没想到陆克希会知道如此隐秘的事情。
如果没有看见过父亲尚未来得及寄出的那封挂号信，也许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坐标之门这项研究的存在。
陆克希低声咳嗽了几下，继续说道：“我不仅知道坐标之门，而且我的父亲edison lu在察觉到你父母的研究意图之后，就立刻赶回国，加入了核能物理学会。他深谙与思想狂热极端却又单纯天真的核物理知识分子该如何相处……换而言之，他深谙人道，又具备极其完备的天体物理知识，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前任副会长葛玉玲博士对他青眼有加，混成了核能物理学会的核心成员。”
“所以edison lu比我父母更早接触到了‘质地逆转’。并且他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保守派成员，反而是激进派成员。”
“是以他为首的激进派成员。”
陆克希把后脑勺顶在粗糙的楼体上，闭着眼补充道。
“所以……你是因为激进派的研究失败了，你不想我把我父母的失踪归罪于你父亲edison lu，你才对我说谎的对吗？”
“不对。真相是，其实我父亲才是景仲衡博士和成诚博士失踪事件的始作俑者。”
陆克希有气无力地扭过头，双眼紧闭，面朝着项景行。
他的视力已经因为核辐射而丧失，但他此刻真的非常想看清项景行脸上的表情会是怎么样的。
切骨之仇？悲痛欲绝？
陆克希放肆地享受着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使用想象力的机会，直到没有力气再动用自己已经部分液化的大脑为止。
“我父母究竟为什么失踪。”项景行冷冰冰地问道。
只听语气，项景行仿佛没有多么激动。
“景仲衡博士和成诚博士在距离冷湖镇84公里的无人区，确定了坐标之门的真实存在，并且还和地外生命发生了第四类接触。”
“第四类接触？”
“是的。目前人类文明与地外文明的接触可以细分为五类：零类接触是指遥远的目击，第一类接触是近距离目击，第二类接触是人体的某一部分触及不明飞行物上某一物件，或在人体上留下触击或目击的遗留痕迹。第三类接触是与地外文明生命体进行直接接触，看清不明飞行物的内外实际构造，尤其是能看清其中载的地外高级生命体。第四类接触就是景仲衡博士和成诚博士遇到的那种，他们通过心电感应或神经信号等形式与地外文明进行了沟通，虽然这种交流形式至今为止都不被社会各界的地外文明研究者承认，但总比第五类接触靠谱得多，人类文明与外星文明取得文明交往层面上的直接联系……第五类接触比起现实倒更具科幻色彩。”
“我父母在冷湖镇往西84公里的地方跟外星人接触了？”
项景行暗想，这个位置不就是现在的冷湖火星营地吗。
“不应该…说是人吧。”
“为什么？”
“根据我父…亲的描述，地外生命体的体貌特征是不可描述。”
“我父母与地外文明发生了第四类接触，然后呢？”
“这个发现被我父亲占有了。他跟组织透露了这个秘密，他把坐标之门的研究跟自己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并且还构陷了景仲衡博士和成诚博士。他巧言令色，让组织领导以为景仲衡博士和成诚博士利用职权之便，私自动用研究所的资源进行自己的研究。他还跟组织上提议，将景仲衡博士和成诚博士以受西方意识形态腐化，导致精神错乱为由提前遣返，送回北京接受进一步询问。就在遣返的过程中，你父母消失了。”
“我父母是怎么消失的？”
“凭空消失。”
“凭空消失？”
“在他们返京的某天凌晨，本该轮流休息的司机，还有一起同行的，作为押送人员的一位男民兵不小心同时睡着了。等到天亮时分，他们才发现坐在吉普车后排的景仲衡博士和成诚博士同时人间蒸发了，吉普车前后的门锁都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他们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了……”
陆克希和项景行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但出发点却是不同的，项景行重复这三个字是出于讶异，陆克希则是出于强调。
“你对我还有隐瞒吗？”
“靡有孑遗。”
“好，我相信你。”
项景行刚侧身伸出手搀住了陆克希的臂弯，准备将他扶起，就发现他的两腿之间竟然淌下了一汪黑色的液体。
“陆克希你……”
陆克希不轻不重地甩开了项景行的手。
“咳、咳，你走吧。”
陆克希放下衣摆，往手心里吐了一大口血沫。
项景行看得分明，陆克希吐出的这口血沫里，赫然漂浮着几枚连带着紫红色牙龈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