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虚实
陆克希紧随其后,蜷缩起身子,也从气窗里爬了出去。
空气里的团团热浪迎面而来,项景行已经把口鼻处捂得密不透风,但晃晃脑袋,嘴里还是能尝到一种类似沾了苦药的硬币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被辐射污染,必须要尽快离开。
顺着楼体延伸出去的,大概一足长的窄边,项景行和陆克希一只手捂着口鼻,后背紧紧地靠着墙体,另一只手的手指紧扣着粗糙的墙面,一点、一点儿地往岔路口的方向挪去。
仅是直行难度倒还不大,想要通过筒子楼的楼体外立面走到岔路口,最难的关隘是要通过一个楼体的拐角。
拐角处的延伸面积虽然不算窄小,但苦于没有其它结构作为手部支撑,他们只能完全依靠脚步的腾挪过关。
“陆克希,我有个问题想问你?”眼瞧快要走到楼体拐角的位置,项景行计上心头。
从他们上楼开始说的每一句话,陆克希的言辞都是虚实交织的,态度也几经闪烁,时而给人感觉他真诚无比,仿佛随时都可以把真心掏出来晾晒,时而让人觉得他对谁都是虚与委蛇,皆要反复试探。
陆克希身上有太多太多项景行看不清,道不明的迷思,“核炉”的出现更是让他局蹐不安到达了顶点。
陆克希对“核炉”的出现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应该有的惊讶,他熟练地处理着突发的核辐射事件,沉着应对着令人窒息崩溃的惨况,项景行开始怀疑陆克希究竟有没有情感,遇险的人里不仅只有自己的朋友,还有他名义上的堂叔。
但陆克希从始至终都一直表现得像个波澜不惊的局外人,从“核炉”被引爆到现在他们走上逃亡之路,陆克希的情绪波动还没有先前同项景行谈论‘质地逆转’是否应该应用在帮助人类跳出时间上来的激动。
熊岭的遇险更是让项景行对陆克希的隐瞒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一直被陆克希蒙着眼睛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项景行振恐至极。他决心要做些什么,让自己的处境不那么被动。
生死关头,发引千钧,只有在这里项景行才会有机会探一探陆克希的虚实。
“还有问题要问?你的问题可真够多的啊,景行。”
“嗬…真是不好意思。毕竟对于我想知道的那些往事来说,你懂的要比我多得多。”
项景行把始终紧扣在楼体上的手掌松开、抬起,把心一横,迈开步子,跳了过去。
“wow——”
陆克希赞许地吹了声口哨,项景行举重若轻地跳跃,让原本就有恐高情绪的陆克希放松不少。
“你过来吧,快点。”
项景行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脚面,往后挪了又挪,给陆克希留下一块不小的位置。
“我可能……”
陆克希随着项景行下移的目光,下意识地也低头瞥了一眼脚下。
近二十米的深渊离自己的脚面只有不到5厘米的距离,在身后不远的地方,那些刚刚从他们身处的高度掉到地上的木质气窗的残骸已经被摔成了枣红与鹅黄的齑粉。
“咕咚”
陆克希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口腔里所有的液体都尽数落入腹底。
“你看,那些烂木头像不像血肉模糊的人体和脂肪。”项景行嫌弃地皱了皱眉,朝陆克希伸出了援手。
“克希,我扶你过来吧,这样比较安全。”
陆克希伸出右手,将掌心送入项景行的手中。
“好,真是谢谢你了,要没有你在我应该是跳不过去的,你……”
项景行把握住陆克希的那只手用力向外拉到了楼体外侧。
“你在干什么,项景行!”
“陆克希,你知道我父亲曾经给核能物理学会写过一封信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他在信里是这样写的。”
“五天前,我在核能物理学会举办的交流学习论坛里,听闻核能物理学会秘密接收到了一个在冷湖镇附近设立的,由国家资助的‘核反应堆产能高功能转向清洁应用技术’的项目邀请时,顿感欣喜若狂,我想我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机会,或许实现我终身理想的机会比我预想当中的还要早……”
项景行一字不落地将景仲衡未来得及寄出的那封挂号信中的整个段落脱口而出。
“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没有吗?陆克希。我父亲亲笔写下的这封信还放在老宅书桌的抽屉里,都没有来得及寄出去,他们就已经加入了‘以太’项目,而且对于‘质地逆转’这项技术的任何一点信息,他在信中可都只字未提。”
“所以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克希豆大的汗球已经顺着脸颊缓缓滚到了下颌角,明明手里就拽着捂住口鼻的衣服下摆,项景行却注意到陆克希连擦都不敢擦。
“所以?你问我所以?我还以为你至少是个能够做到偶尔真诚的人。”
项景行把陆克希的手用力往外拽了拽,他们两个人的上身都朝着正前方的深渊猛栽了一下。
“你疯了吗项景行!!如果我掉下去,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陆克希的腿止不住地打着摆,隔着手心里结出的一层湿滑冷汗,陆克希把项景行的手抓得由红转白,这下项景行更可以肯定,陆克希必定是恐高得不行。
“我父母之所以会在这封信被寄出前就参与到‘以太’项目当中,肯定是因为在他们寄出这封信之前,就接到了来自核能物理协会的通知,是核能物理学会主动通知他们加入的‘以太‘项目。而你说过,早在项目代号刚刚被敲定的筹备之初,实验组内部就已经自动划分出两个阵营,一个是激进派,一个是保守派。如果我父母都是激进派的成员,那他们应该是‘质地逆转’的狂热信徒,是最早接触到‘质地逆转’的核心成员,那为什么他们在信中对这个项目有关的任何信息都只字未提,就连任何隐喻都没有,甚至还在用‘核反应堆产能高功能转向清洁应用技术’称呼‘以太’项目。”
项景行手上拉扯的力度又加强了几分,往外的弧度也更大了许多。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慌骗我,骗我我的父母都是激进派的狂热分子!”
陆克希的口鼻被黑色的衣摆挡得严严实实,他仰头望天,沉默得像是从未在这世上留下过只言片语,就连鼻息都是只向内倾诉的。
“我不管你对我现在的行为怎么想,我只想向你要一件东西,只要你给我,我眼下便不会再为难你。”
“什么东西。”
“你的实话。”
“我的实话……”
几只栖息在这儿的黑色乌鸦从高昂的梧桐树冠上僵硬地垂直下落,像一滴滴黑色的眼泪,漂浮在树根驻扎的浓稠泥潭里。除了喙边流出的一丝丝内脏碎块,它们真的就像眼泪,夜风化作的眼泪。
陆克希阖上眼,轻蔑地笑了一下,放下了遮蔽着半张脸的上衣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