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陛下圣明
永宁元年,隆冬过后便是春。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如古时文人所说“天街小雨润如油”的细雨,雪鸢撑了把油纸伞和江栖月一起,一主一仆徐徐漫步在皇城外最繁华的街头。
来了国公府后少说也有十日,江栖月一直都没见着自己母亲口中一直提及的舅舅。
包括以前也是,印象里,自己这个舅舅总是行无影去无踪。
江栖月另外撑开一把油纸伞,她道:“天冷路滑,我们主仆两人行动肯定多有不便,正好,估衣铺在前面,雪鸢你先进去挑着布料,我有点事情要做,去去就来。”
大雪纷繁,将少女圆润的鼻头冻出一层薄红。
雪鸢回头,瞧着自家主子薄如纸片的身板,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犹豫:“小姐,要不然咱们还是一起吧,这世道这么乱,万一中途出现什么岔子,雪鸢还能和您一起相互照应着。”
“能出什么岔子?”
江栖月闻言一笑,攥着伞柄的指节也不自觉的捏紧了。
“皇城在即,谁人不知长安街上富贵繁华多的不是有权有势的皇亲贵胄?既是如此,又有何人有这个胆子敢来天子脚下兴风作浪?你尽管去,肯定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相比起自家仆人的杞人忧天,江栖月的心境就要比她豁达得多。
好不容易脱离了身旁人的管束,江栖月向后走的步子就要变得越发轻快起来。
此次出行,她们主要是授老太君的意去估衣铺购置些春日要穿的单衣薄裙。
这些事情原本年年都是国公府内,跟在钟姨娘身后的胖嬷嬷在做,只是今年因为江栖月的到来便一齐压到了她们主仆二人的头上,还美其名曰给她们找些事情做。
购置布匹不是什么苦差事。
之后成衣也有专人为国公府配送。
江栖月只需要按照胖嬷嬷给的单子,一一对布匹选料进行就差不多可以了。
所以,这趟出行对她来说就跟出来玩儿没什么区别。
即使自己14岁少女的躯壳下藏了颗双十年华的魂魄,江栖月娇俏的小脸上也不免露出如孩童般欢心雀跃的神色。
斜风细雨,细密粘腻的雨珠里夹杂着几颗飘忽的雪粒子。
江栖月走在长安街头,东瞧瞧,细看看,心里觉得无论深眠洞悉对她来说都新鲜极了。
“姑娘,新到的玉簪子你要不要来看看?”
身后的小老板,一看江栖月这身行头,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哪家偷摸出来玩儿的娇小姐。
听到身后的动静,江栖月挑眉回头。
叫住她的是一家专门贩卖首饰串珠的小老板,她回头,转身,随后又饶有兴趣地走到推车前头,点漆如墨的黝黑眼珠往小车上四下扫了圈,终于在推车的一角发现一只湖蓝色的珊瑚玉珠。
“那个怎么卖啊?”
“喜欢就先戴在手上看看嘛!要是试过了发现不喜欢也不打紧!做生意嘛,讲究的就是你情我愿。”
江栖月闻言轻笑出声:“你这口才拿来做生意还真是可惜了。”
湖蓝色的玛瑙珠被有弹性的纤绳串起来,江栖月翻过腕子,将自己纤细白皙的胳膊举于空中。
半晌,她嘴角轻咧,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脸颊两侧的梨涡微陷,颇有些别样的姿色。
“别说,还真挺不错。”
“咳咳咳…咳咳…”
身旁人不时传来几声低咳,江栖月回头:“小老板莫不是染上了寒疾?”
戴着兜帽的男人闻言忙不迭捂住了嘴,生怕一个不小心也将身边的江栖月传染上:“咳咳…让姑娘见笑了咳咳…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总是容易咳嗽,可能是不小心呛了风,着了凉…”
江栖月听后,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睛:“咳嗽?有发烧的症状吗?”
“有,夜半那会儿,我家那口子经常说小人身上烫的吓人。”
冬春交际,江栖月隆冬北上的路途隐约听周围的老乡说过,最近几天总是时疫频发,但奈何贫苦百姓无钱治病,所以只能硬抗着。
念及这里,一个不好的想法忽然从江栖月的心里冒出。
没等她开口再次询问,一声急促的咳嗽声便打断了她脑子里所有的思路。
“咳咳咳…”
她抬眸,咳嗽的人早已不是身前的小老板。
正当江栖心生疑惑时,一道道沉闷的低喘忽然从她耳畔响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呼呼呼…”
江栖月沿着声鸢顺势低头。
只见身旁青灰色的石板台阶上躺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男人瘦削见骨的躯体呈虾形,微微弓曲着,破烂风箱似的气喘便是从他身体传来。
“你……”
“唉你怎么躺到这儿来了,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气息奄奄的乞丐被迫遭扫帚打到一边,江栖月好看的眉心猝然一皱,只是还未等她出声,便听见雪鸢在她身后一声喊。
“小姐!”
雪鸢瑟缩着脖子,匆匆在大雪天撑了把油纸伞朝少女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
江栖月想回头,身前的小老板一下子就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得已她只能僵着脖子先听那人说:
“姑娘这手串你倒底还要不要?!”
江栖月一时应对不及只能忙不迭的点点头:“要,你先松手!”她摸索着从荷叶袖口摸出几两银子放在台子上:“不用找了。”
雪鸢跑到江栖月的身旁:“都核对好了,小姐你看。”
江栖月随意扫了眼:“可以,没什么问题。”
只是再等她抬眼时,刚才还横陈在街道的流浪汉早在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
“小姐你都不知道估衣铺那陈掌柜好难缠啊,怪不得他们要将事情统统推到我们头上,尤其是那钟姨娘简直讨厌死了。”
不知为何,江栖月每每想到刚才那般情景,心头总是有些忐忑不安。
“咳咳咳咳…咳咳…”
又一个捂嘴咳嗽的妇人从她们身旁走过。
江栖月被雪鸢扯着往前走的脚步忽然一顿,她眉头微敛,神色也有些严肃起来,身前的雪鸢没听见自家小姐跟过来时,绣花鞋踩着雪发出的吱吱呀呀声。
她一脸茫然无错:“怎么了小姐…”
“雪鸢,最近京城染上风寒的人是很多吗?”
雪鸢头上挺着两股飞仙髻,轻吟思考道:“嗯……好像之前我去小厨房的时候,听见宅子里的下人说过这件事,好像…是什么寒疾,不过现在的时节染上风寒也似乎不是什么怪事吧?”
不对,江栖月摇摇头。
恐怕事情没她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主子,前面就是皇城了,我们要在这里休整一晚,还先是先回皇宫?”身着锦衣的暗卫下意识的勒了勒马车上的缰绳,他回头,用尖刀挑开帷幔一角,只见一位貌若天仙的紫衣男子此时正端坐在雅座。
苏静初闻言,沉思片刻,不紧不慢的朝棋盘落下最后一子。
“回皇宫”
“诺”
前方道路忽然涌出不少带刀侍卫。
江栖月垂眼,没过一会儿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气息震动,周围青石板路上分散的碎石震颤作响。
她迷茫的望向远处,只见一些好事的百姓已经纷纷朝尽头人潮喧哗处忙不迭的往前方涌。有些大人牵着小孩儿,边跑还边咆哮道:“陛下的马车!是陛下的马车!陛下从东南前线回来了!”
苏静初。
几乎是本能的,江栖月娇小的身体在听见对方名讳的瞬间就猛地僵硬在原地。
他怎么回来了?!
按照前世记忆,苏静初现在应该在东南前线御驾亲征。
怎么此时突然回到皇城了?!
来不及多想,甚至连油纸伞都忘了撑,江栖月提起裙边就想往后跑,可也在此时,身后士兵猛地一呵硬生生逼停了她的脚步。
“喂!?臭乞丐,见到陛下还不快赶紧死开!”
江栖月往后看,只见刚才还横陈在地上要死不活的流浪汉,此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生生躺在军队前列,不知死活。
一些念头从江栖月脑海一闪而过,她面色纠结一瞬,终是受不住良心的指责闭眼向后跑了回去。
雪鸢神色大惊,低喊道:“小姐?!小姐?!你做什么去啊?”
“雪鸢你就别管了?!”
“敢胆拦陛下的路!杀无赦!”
马车最前方,稳坐在马鞍上的刀疤脸,身着一席装备精良的银色铠甲。他居高临下的垂眼看着地上有些要死不活的臭乞丐,见对方毫无退让之意,说罢便迅速拔剑,将要把手上的宝刀劈头盖脸对落在那人身上。
“慢着!”
马车内,苏静初右手持棋的动作一顿。
男人如墨似的万千青丝仅涌一根样式简单的白玉簪子悉数挽起,剩余的长发松散如绸缎般落在肩头。苏静初刀削斧砍般凌厉的侧脸,随着他沉下来的神情,气质悉数冷冽下来。
“陛下前面出了乱子,需要停下来先看看吗?”
男子的指腹反复在将落未落的黑子上摩挲。
半晌,才道:“不用,直接走。”
江栖月跑的那叫一个气喘吁吁,一见着眼前那么大的阵仗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犯嘀咕。
长安街内此时人来人往,万人空巷。
无数双眼睛落在江栖月身上,眼见着军队后列还有向前走的趋势,她心一横,破罐子破摔的大喊道:“将军万万不可杀了这乞丐!”,说罢,她眼光四下打量,仿佛为了确定什么,几步上前掀了地上那人衣服。
本就散发着恶臭的男人,身上赫然长了层密密麻麻的疱疹。
“是时疫!”
也不知是谁从人人群里高喊一声,紧接着,周遭人群纷纷向后退去。
“怎么是时疫?!”
“快快快,快走,这要被传染上可是要死人的呀。”
“……”
身旁百姓一时之间做鸟兽散,就连刚才还挺身而出的江栖月也不自主的咽了口水向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回事?!护驾!来人!来人护驾!”
一时间无数士兵从后方赶来手执盾牌,纷纷把江栖月还有那流浪汉围了起来。
少女藏于红色斗篷下的双手缓缓攥紧,她吸了口气,大声道:“这人身上染了时疫,看样子已经到了回天乏力的地步,你们是大英雄!想杀谁或者是要斩谁我管不着,只是今日你们要处决了他,明日整个京城时疫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你少吓唬人”
刀疤脸手持长剑,表情很是不屑。
“是与不是,将军你一杀便知!”
江栖月伸出嫩如葱白的柔荑将身上的斗篷揭下,然后盖在流浪汉身上。
她心跳跳的奇快,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
“只是着后果你要承担的起。”
说罢,她向前几步,朝着身前松厚的雪地双膝跪下。
只是这一跪,不是跪刀疤脸,而是跪军队后列的马车。
“陛下!臣女是齐国公府,江老太君的嫡亲孙女——江栖月!臣女以性命担保,眼前的流浪汉身体确染时疫!春冬时节交替,如若现在取了他的向上人头,恐怕届时气温回升,即使尸体扔于乱葬岗也有扩散感染的活人的风险。”
她的额头重重磕在雪层上。
空气安静了很久,久到江栖月以为自己将要落得个尸身分离的下场。
马车前面牵起缰绳的中年人,忽然偏过头。
没过一会儿,道:“陛下唤你过来说话。”
江栖月插入雪堆里的一双柔荑登时攥紧了。
老实说,即使重生一次,她照样不想和苏静初有什么牵扯。前世种种,包括嘉嫔的污蔑陷害,雪鸢被乱棍打死,还有那个被人害死的孩子,江栖月都可以不再追究。
唯独,苏静初,她心里始终久久不能释怀。
前一世确实是因为江栖月自己的娇纵任性,一失足成千古恨,误入深宫后院。
苏静初也确实如他开始所说,宠她爱她,将这世间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
可是,就在在江栖月发现,自己只是对方用来恐吓挟持,以防燕淮功高盖主,违逆谋反的一枚棋子时,一切都变了……
江栖月深吸一口气,亦步亦趋的膝行跪去。
“陛下圣安”
“依你的意思,应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