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退婚
“我已有喜欢的女郎了。”
粉嫩的指甲掐进掌心,窒息感扑面而来,江栖月陡然感觉呼吸困难。
第一次听到这话时,她刚北上入京,对燕淮并不熟悉,也不知道他们指腹为婚的事,只觉得眼前之人莫名其妙,然后便讨厌起了他,处处看他不顺眼。
可再次听到这话,江栖月不知怎么的,心中泛起难言的钝痛。
“啊?”少女压下烦闷,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微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这位公子,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已心有所属?”
燕淮顿时肉眼可见地无措起来,其实来之前他已经指定过计划,打算谎称自己心有所属,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说出来,就好像……
就好像不立即说出来,自己就会半路反悔,应了这婚事一样。
“看来你还不知道?”像是为了挽回尊严,燕淮啧了一声,“我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定远侯府燕淮,与你幼年指腹为婚,但如今我心有所属……”
他顿了顿,因为他看着少女那明亮清澈的眼眸陡然毫无波澜,温柔的气息尽数散去,显得冷漠而沉寂。
以至于燕淮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嗯。”少女半点反应也没有。
她甚至连“所以呢”都没问,懒得接话茬似的。
可事实上……江栖月抬脚碾了碾脚下的雪,裙摆下的绣鞋已经被融化的冰雪浸湿了,甚至斗篷下摆处,也沾染着大片大片的水渍。她便想到,好像过去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冬日,腊梅簇簇,雪下得很大,一脚踩下去便有了深深的坑。
那时候的她,很喜欢这样的下雪天,喜欢在燕淮的大脚踩出几个脚印后,便将自己的脚落在他的脚坑上,一步一步,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化成水,然后燕淮转头,用那种宠溺又无奈的目光注视她,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
记忆是如此清晰,鲜明,恍如昨日。
可惜,这些记忆……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人记得了。
江栖月在心底自嘲,对燕淮接下来要说的话早有准备,可是直到即将面临这一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浑身僵硬,抵触万分。
——不要说……
——我不想听……
心底话语千千万,可是终究化成轻飘飘的一个“嗯”。
毕竟,她没有立场阻止燕淮,他们现在,甚至连死对头都不是。
“这世间男女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在太过无趣。”
“我们这桩婚事,不如就此作罢?”说到婚事,燕淮眉眼冷漠,听着是在询问,可是言语里那种不容拒绝的强迫感还是很明显。
江栖月终于抬起头,她凝视着燕淮,眼中闪过万千情愫,仿若滚烫星河。
“是吗?”她莞尔一笑,“如果我说……”
被这样灼热的眼神看着,燕淮不禁握紧了拳头,屏住呼吸静待下言。
这女郎要说什么?难道是要提什么要求,想要自己补偿她吗?
也罢,燕淮在心底说,无论这女郎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毕竟当众被退婚的滋味应该很难堪。
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一个未来可能会战死沙场的男人,是不应当有妻子的。
“如果说,我偏要嫁给你。”少女唇齿一张一合,眼中有几分狡黠,几分恶意,“你又能把我怎样?”
说完,她发狠似的上前踩了燕淮一脚。
“啊!”燕淮吃痛地跳起来,原先淡漠的眼神因这一脚变得怒火十足,他瞪着身形娇小的江栖月,不可置信道,“你!”
好泼辣的女郎!
众人纷纷乍舌,连雪鸢也惊讶地望向江栖月,在她印象里,小姐再温柔不过,从未如此失态过。
可是再看,江栖月已经换了张笑脸,仿佛方才失态的那女郎不是她自己。
她走进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这位公子,实不相瞒,我也有喜欢的郎君,然而我父母双亡,与他家世也不匹配,因而他前不久就说自己有喜欢的女郎,不能娶我。”
这位公子就是你,燕公子。
“方才我一看见公子,就想起了那个冤家。”
江栖月从前还不能撒谎,一撒谎便脸红心跳,可是现在她已经满嘴谎话也能说得真挚动人。
“这才情不自禁地……”
说着,她眼圈一红,竟是泪眼盈盈。
美人落泪总是惹人怜惜。
何况江栖月上辈子便知道燕淮的喜好,他啊,虽然嘴里讨厌娇娇小姐,可心里最吃软不吃硬。
水气润湿了眼底,凝结成了一粒珍珠,她本就艳光照人,在茫茫大雪中,那滴泪水,竟也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这下燕淮连重话也说不出口了,既愧疚又无措,声音比平日还要显得弱势一些,“我……我不知道……”
哼。
江栖月暗自偷笑,斗篷下的手悄悄掐了一下大腿。
女人的眼泪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武器,江栖月很久以前便知道了,可是她只会把这武器,用在燕淮身上。
谁让他们是死对头呢。
“公子要是觉得……觉得我晦气,我可以……”说着说着,眼眶更红,眼泪掉的更凶,只是隐忍着不哭,声音沙哑,反倒让人更加爱怜。
“别哭了。”燕淮不欲欺负一介孤女,又实在看不得女人掉眼泪,便打断道,“这婚事……我们以后再说。”
他避免与江栖月目光对视,近乎狼狈地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一双莹亮的眼珠子放肆盯着少年的脸,声音却是哽咽道:“江栖月。”
“哪个栖?”
“姑苏台上乌栖时,这个栖。”这时候江栖月也不装哭了,眼神从燕淮的眉眼移到他突出来的那块鼻骨,再到少年红润的薄唇,羽毛似的扫过。
燕淮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西施……
她倒是大言不惭,还大胆异常。
竟敢选这首诗。
少年抬眼看她,正想出言讥讽,让她下次别公然在天子脚下说这诗句,却撞上少女专注凝望自己嘴唇的眼神,不禁后退半步。
“你看什么看!”他的耳尖被这眼神烫得通红。
这个人,这个人简直不知羞耻!
别以为他没发现,她看的地方是他的嘴巴?!
江栖月闻言,眨了眨眼,无辜道:“说话时,我都是看着别人嘴巴的。”
“这是我的习惯。”声音软糯清甜,“如果公子很介意,那我只能给公子赔个不是了。”
说着,江栖月真的行了个礼,若是再揪着不放,倒显得他斤斤计较,燕淮顿时露出嫌弃眼神,“土包子,你到京城最好改掉这个习惯!”
“还有那句诗,也别说了。”
“为什么啊?”
燕淮看了看满眼懵懂的江栖月,觉得自己解释了她恐怕也不会明白。
而且……而且他一个男子怎么能对一个待嫁闺中的少女说……那句诗是讽刺皇帝荒淫无度的……
“土包子,多读点书你就知道了。”他抛下这句话,正打算离开,却被一只素手捏住了衣角。
像是辩解,少女嘟囔道:“我才不是什么土包子。”
也只有你会这样说。
上辈子,燕淮给江栖月起了诸多外号。也许他天性别扭,不懂如何表达情感,即使对着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会喊那人病秧子病秧子,可是江栖月知道,这个少年拥有这世间最宝贵、最纯粹、最柔软的心,只是这颗心的外面布满荆棘,他人瞧不见罢了。
因这语气微嗔的辩解,气氛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燕淮敏锐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了。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江栖月问,虽然眉头微蹙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柔弱模样,可是眼神却那么明亮。
就好像……眼前之人是她在意之人。
燕淮怔神,低头看着少女艳丽绝伦的青涩小脸,雪花在红斗篷上片片散落,连带着,少女的睫毛与鬓发间也落了雪,于茫茫天地间化开一道多姿的色彩。
其实,比起西施,燕淮觉得少女更像抱琶出塞的昭君。
漫天飞雪是沙漠,艳红斗篷是琵琶,她的外在如此柔弱,可燕淮莫名觉得,她的那双星眸像是穿越亘古时光,与八百年前的那位昭君重合交错,坚韧,执着。
这么想着,少年的心中涌起莫名的复杂情愫,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任凭心跳在这漫天飞雪中张扬肆意。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少女又问了一次。
“可能吧。”少年下意识地没有反驳。
待友人呼唤,少年醒过神,懵懂地眨了眨眼,等意识到自己刚刚对一个陌生少女许诺了什么,不禁满脸通红,手脚并用逃也似的原路返回,踩着脚蹬跳上黑马,动作干净利落,但还是不难看出几分慌乱。
“怎么样?”勒马在一旁的薛璟无不好奇地问,“看那小娘子都被你欺负哭了,你们应该退婚了吧?”
卢瑜和其他公子哥也看向燕淮。
燕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