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久不见
天上的雪下得奇大,几乎要将群山淹没。雪花飘零各地,在山与山之间的道路上,车轱辘滚滚,江栖月一行人被镖局护送着前往京城。
按理来说,严寒冬日不宜赶路,上辈子江栖月就是等到春日再出发的。
那时候春暖花开,早长莺飞,可是身处其中,江栖月却狼狈极了。
一群劫富济贫的土匪们不知从哪打听到江栖月的家事,初春时节便派人里应外合,计划周全,将江栖月的家财搜刮得什么都不剩。
后来江栖月寄人篱下,身上无二两银子傍身,自然被奴仆欺压怠慢,反倒那些自诩高贵的表姐妹们只是口头上不客气,但对于当时的江栖月来说,这两者都没什么差别就是了。
再后来被送进深宫,除了几分懦弱不敢反抗外,江栖月其实隐约有种凌驾于表姐妹之上的快感——你们瞧不起我,可我还不是进了宫。
太天真了。
也太愚蠢。
江栖月入宫三年,她慢慢亲手剥去皇宫华美繁荣的外表,慢慢亲眼窥探到其内在的腐烂与龌龊,随之消逝的还有她的纯真与美好。
这三年里,江栖月已然知晓,世间万万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她的美貌是把双刃刀,刺向敌人也刺向自己。
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美貌只是催命符,将人拉进深不可测的渊底。
后来的死亡她早已有几分预料,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
猝不及防,却如同卸下负重累累,浑身轻松。
这辈子,她的阿父依然去世了,江府上下成了漏洞满身的筛子。
人心浮乱,利欲遮人眼,江栖月不想管,也无法管,便早早地拿着大部分家财,除了首饰珍宝,其余金钱通通换成银票,又带着几个信任的家奴北上入京。
当然,也在家中留了点财物。
她上辈子被劫却没被侮辱,那群土匪只是劫富济贫,并不想对一个刚丧父的小娘子做什么事,而她也是偏不凑巧成了那个被劫的富。好在两方都有心掩藏,这件事才没大肆传扬,坏了她名声。他们那群人也算是盗亦有道。
十四岁的江栖月尚还青涩,凝脂般的脸蛋流了几分未脱去的稚嫩,然而眉眼极艳,五官无一处不精致,此时背靠在马车里,噙着神秘恍惚的微笑,让人心头一跳。
隐约可见未来风姿卓越的倾城之色。
“小姐……”马车里,香炉被放置其中,小鼎中白气缭绕,略见几点火星,雪鸢不禁痴痴地看着江栖月,嘴里喃喃道。
“怎么了?”闻着香气,心情愉悦的江栖月弯了弯眼,眸子极黑极亮,眼珠子圆圆的,配上形状姣好的眼形,抬眼望向人的时候鸦睫一眨,便是漫天星河倾泻而下。
太美了。
可就是太过美好,总让人觉得这份美好必然是用什么替换的。
只不过被替换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无法形容自己内心莫名的恐慌,雪鸢担忧问道:“小姐真的要嫁进定远侯府吗?”
“嗯。”江栖月点头,手里拿着精致小巧的暖炉,“我父母双亡,想来也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人家了。”
确实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人家,皇家富贵但无情,纵使那里权势滔天,江栖月也不愿意再去一次了。
可是雪鸢听到那句“父母双亡”便已经忍不住心疼得流泪,惹得江栖月无奈一笑。她知道,雪鸢可能误会了什么,但她也无法解释太多,重生一事终归异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吁——”马夫忽然停住了马车,“小姐,有群人拦在前面。”
雪鸢替江栖月掀开厚厚的帘子,伸头向外看去,她眼力极好,远远地便看见一群人马挡住了他们通往京城的小道,马上的少年们个个穿金戴玉,衣着华贵,眉眼中流露的骄傲与矜贵挡也挡不住。
雪鸢便稍稍放下了心,随即又蹙紧了细眉,这群人不是强盗土匪,但是明显来者不善。
马车里,听着雪鸢的口述,江栖月神色莫名,手中把玩着暖炉。
她早已知道对方是谁。
前世的自己,春日北上的时候,因为刚经历了土匪的抢劫,被拦下的时候就不免草木皆兵,见到燕淮一群人便害怕得发抖,自此之后这件事都被死对头拿出来嘲笑一番。
后来的她,便总有一种遗憾——遗憾他们的初见,并不完美。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再活一世的江栖月已经不是从前的江栖月了。
她冷静地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又说:“雪鸢,等会你随我下马车,其他人原地等候。”
而这厢,薛璟一行人吹着冷风,已有几分不满。
“燕淮,到底是不是这辆马车?”
“大冬天的,也就是我们这些家伙愿意陪你闹。”
“应该是了。”仔细打量马车上的特殊标识,以及护在马车周围孔武有力的镖师,“也只有江家才这么大手笔。”
“那就往前走罢。”卢瑜咳了几声,捂紧了斗篷。
注意到这点,薛璟又咋呼嚷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表哥都冻成什么样了。”
燕淮歉意地看了卢瑜一眼,又不自在地反驳着薛璟:“你话怎么这么多呢,娘们兮兮的,男人冻一冻怎么了。”
说完狂风卷起雪花,恰巧吹到燕淮身上,他猛不丁地打了个颤。
见此情形,除了卢瑜,其余少年郎均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笑声响彻云霄,带着少年郎的意气风发,却半路兀地终止——好似有双大手捏住了他们的脖子,使他们笑意收敛。除了沉浸在自己世界恼羞成怒得快要发火的燕淮,其余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神情,或惊艳或呆滞,甚至是愕然,以至于他们下意识地便在马背上挺直了懒散的身体。
无他,眼前所见之人堪称绝色。
大雪纷飞,路边腊梅临寒开放,在这雪天梅地里,走出一个少女,她身形娇小,披着御寒的红色斗篷,只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雪光与日光交织,将少女眸子映照得仿若黑曜石般璀璨,清凌凌的,宛若雪地里生出的精怪。
夺目,摄魂。
一时间,众人屏住了呼吸。
只有燕淮毫无觉察,看见好友们的异样,心中有些许微妙的预感,这才若有所察地转过身。
这一眼,他也愣住了。
好俊俏的女郎。
不过燕淮向来不看重皮囊,他见过的美人太多,红颜枯骨而已,咳了几声唤醒愣神的友人们,便自顾自驱马前行。
众友人纷纷起步,跟在燕淮后面,他们身上携带的几只玉佩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就是那个和燕淮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燕淮这小子太好命了吧。
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少少年郎这样想着,眼神却黏在那个红色身影上,无法挪开。
他们都到了年少慕艾的年纪,又没见过比江栖月更美丽的少女,自然多看了几眼。
雪鸢却因这些目光提心吊胆,不禁攥紧了自家小姐,神色担忧:“小姐,你还是回马车上吧,我来和他们……”
“不要紧。”江栖月摇摇头,她知道雪鸢想保护自己,可是这些少年郎都是好人。
前世,她被送进深宫,再也见不得人,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骑马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江栖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动。
少女淡漠的眼眸中显出几分慑人的认真,连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燕淮……
我的死对头。
好久不见。
少女红色的斗篷落在雪地上,红白交错间,她迈着小步子,一步步地往前走,郑重,又执着。
“你就是那个江家的女郎,国公爷府的表小姐吗?”
少年勒住缰绳,干脆利落地跳下马,一脸桀骜,虽然五官俊朗,但眉眼间的戾气总让人想要敬而远之。
尤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如此柔弱的小姑娘。
他的好友们在高大的马背上,纷纷露出难以描述的神情,因为他们知道燕淮想干什么,同时心里也对这娇美的女郎生出些许怜悯。
可谁也没去劝燕淮,因为燕淮决定了的事,谁也劝不住。
近了。
他们离的好近。
江栖月忽然脑袋空白,不知所措,她抿紧嘴唇,抬眼望他,像是在望一个遥远的梦。
而燕淮不知道少女的全名,可是他们离的太近,近到燕淮可以清晰地看见少女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他就忽然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异样情愫。
接下来的话他莫名想不起来了,半晌才记得自己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看着娇滴滴一脸柔弱的江栖月,燕淮不禁撇了撇嘴。
他可不想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家闺秀。
“嗯。”
江栖月垂下眼睫,遮住眼中情绪。故人再见,期待理应圆满,可是江栖月悄然生出几缕畏怯,像是宝珠近在咫尺,却不敢触摸。
其实,不管她怎么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想要嫁给死对头,江栖月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想娶她,毕竟——
“我已有喜欢的女郎了。”
燕淮皱眉说出口的话,在江栖月听来,真是刺耳。
第二次。
她是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