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重逢
环塘之水映照着秦歌楼的灯光,微波荡漾,开出一朵朵彩色的花。月光下的琉璃瓦炫彩流转,秦歌楼歌舞不歇。
风从兰楼的一扇打开的雕花木窗穿入,吹动了修宜君正在着墨的纸卷。
一个中年男子正躺在榻上惬意地吃着葡萄,跟修宜君抱怨道:“你说你怎么什么都会,我家那个婆娘要是有你一半能干就好了。也免得我整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回到家还要教她做事。还不如休了好,落个清闲。”
修宜君抬头朝他笑了一下,回他说:“我可不信,你家娘子可是是出了名的护夫,你恐怕捧在心尖尖上还怕摔了呢。再说了,夫妻嘛,就是要凑到一堆好好过日子的,你看着她欢喜,这日子不就好过了吗?”
胡禄海点点头,“说的在理。”
他把头一转,挑逗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宜君,其实我也挺护妻的,要不你就跟着我回家吧”
修宜君搁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胡公子你可说笑了,我卖艺不卖身的。”
胡禄海遗憾一叹,“也是,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宠养着你呢。”
修宜君端起一杯酒,走到他面前,说:“前两天,我的丫头不小心把我最喜欢的一只茶盏打碎了,我找了许久也没再找到心怡的。”
胡禄海仰头示意修宜君喂酒给她,“什么茶盏能讨你欢心?”
修宜君笑盈盈地把酒倒在他的嘴里,“从一位夫人那里淘来的越窑瓷。”
胡禄海眉毛一抬,“哟,这可名贵。”
他朝修宜君竖起了大拇指,“眼光高。”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从商会传出来的消息,说道:“诶,听说白老板要进一批越窑瓷来渡南,到时候我去给你讨两只来。”
修宜君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那敢情好啊。”然后又换成了为难:“但我哪好意思收你的东西,刚好那个夫人也想再买一套。不如你到时候带我去挑一些,我来出钱?”
胡禄海的眉毛又抬高了,“一些?买一只越窑瓷的钱都足够在你这秦歌楼摆宴了,什么夫人那么阔绰,要再买一套?”
修宜君四下望了望,贴在他耳边说:“是我那位东家想要。”
胡禄海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大方地说:“行,我到时候带你去。”
修宜君又添了两杯酒,跟他碰了碰杯,“一言为定。”
与胡禄海辞别之后,修宜君怕自己身上的酒味太大熏着宋月华,就先去街上散酒气了。
她一路散心,一路回忆。
这四年多来,黎瑞把她打造成了一件趁手的兵器,还给足了她体面。
而代价就是达到他目的,手段之一就是要从名单上的那些人身上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每天忙忙碌碌,虚与委蛇,内心却十分空虚。
刚在云溪定居那会儿,她还在告示栏见到过寻找她和王涂的告示。等了过了几天再去看,发现那些告示已经被撕去了,再也没有贴出过。
还没到与他们接触的时候,黎瑞把她圈得紧紧的。
隐约觉得场景越来越陌生,修宜君抬头一看,顿时心生绝望。
她这几年什么都练会了,就是练不出方向感。
真的很无奈,好歹也在这一片生活了三四年了,竟然还能走丢。
她赶紧掉头往回走,没有注意行人,与一人迎面相撞。
她只觉得狠狠地撞在了那人的胸膛上,鼻骨都撞痛了,看来撞得实在不轻。
她连忙揉着鼻子给人道歉。
抬头一看,那人戴着面具,正看着她,眼神有些冷漠。
修宜君一看到戴银色面具的人,就想起了与秦榆的初见。
她心中慌乱,赶紧再次道歉,匆匆离开了。
等走远了,转到一堵墙后面,她才松了口气。
但她感觉头上有点不对劲,伸手一摸,才发现头发散了,绾发的梨花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掉的,也记不得回去的路了,只好折了个树枝随便绾了。
与她相撞的那个人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想上去叫住她,脚下却忽然踢到一样东西。
他蹲身捡起,是一支梨花簪子。
白色的梨花簇拥成两团,绿叶点缀其间,素雅清丽。
他握紧簪子,朝她消失的方向追去。直到三面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也没找到那抹白色的身影。
太像了。
眉眼和装束。
时空仿佛与在隔江相望的那一刻重叠。
过了两天,余桓把修宜君勾搭到了秦歌楼,让她履行承诺。
主事间里,余桓悠闲嗑着瓜子,他戳了戳她的脸,问她:“你怎么又把面纱带上了,梨花钿也没点?”
修宜君偏头躲开,回他:“上火,忘了。”
余桓悻悻地缩回手,说:“你最近老是心神不宁的。”
修宜君不想回话。
余桓忽然指着楼下一人对她说:“看到没有,就是他。”
修宜君忐忑地顺着余桓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人也坐着,却不像旁边的人一样松肩垮背的,直挺得就像正在军队里受训一样,看着比旁边的人高出一好截。
他的手指修长,悠然地扇着扇子。
她的心更加忐忑了,那人就是前天晚上在街上撞到的人,因为他戴着一样的面具。
原来他就是余桓说的秦涉川。
她强作镇定,问余桓:“你不是说他容貌俊丽吗,怎么还遮着脸?”
余桓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那人一眼,又转过头看着她,说:“你不也是倾国倾城吗?怎么,不允许人家也上火?”
修宜君没理会他的废话,问他:“要怎么做?”
余桓打了个响指,说:“看我的。”
他抱着自己的琴到栏杆边上晃悠,等秦涉川看到他之后,赶紧跑回了屏风后面。
他一边朝后门跑,一边对修宜君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先溜了啊。”
修宜君只来得及对着他的背影呼唤:“喂!我还没有……”
话还没说完,人已不见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
秦涉川果然上了楼。
他敲响了屏风边框,对着里面的背影问:“请问是余琴师吗?”
修宜君把手伸到背后,不由自主地搓起了指尖,很是紧张。
秦涉川见那人坐着不动,以为是没有听清,再次询问:“请问是余桓琴师吗?在下秦涉川,有重要的事情想要请教您。”
那人还是没反应。
秦涉川重重敲了一下木框,屏风有些摇摇欲坠。
修宜君被这声音唤醒,急忙回答:“我不是余琴师。”
是个女人的声音。
秦涉川仔细回忆,刚刚那人明明是进了这扇屏风的。
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修宜君只顾着听他的声音,却没听进去他说的内容,仍然发着愣。
秦涉川见她还是没有反应,干脆直接走了进去。
修宜君没有察觉,依然默默地搓着指尖。
秦涉川站在她的背后,看到她的动作,心中一惊。
他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的背影。
她直身跪坐在一架古筝前,身穿月牙色的暗纹锦绣,绾着半月髻,头上簪着一支红玉珠钗,柔顺的黑发垂到席上。
从背影看,和那个穿红戴绿,可爱俏皮的丫头没有半点相像。
他衣袍一掀,坐在了她的面前。
修宜君被吓了一跳,身体朝后仰,差点栽倒下去。
秦涉川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腕,手臂擦过琴弦,发出清泠的乐音。
修宜君急忙坐直,挣开他的手。
两人一个戴着面具,一个蒙着面纱,谁也没先动手卸下遮掩。
两双眼睛对视着,谁也没先开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