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遥望
沈迎春在四月前凑齐了货,秦瑄的军队扮作了随从的货商和卫队。
这批货惊动了监璃珲亲自出面。
四月初一,监璃珲准时带人来了越东码头上货。
监璃珲还有两年就到花甲了,人看起来倒是十分精神。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挂双龙戏珠腰佩。白发被和田玉冠尽数盘起,打理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丝碎发。
隔了老远,他看到沈迎春就吆喝起来:“我当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凑齐一整船越窑瓷,原来是沈老板呐。”
沈迎春假意陪笑,心中腹诽:这老匹夫,要不是额外给他塞了二十两黄金过去,还请不动他呢。不拿出沈家的名头,谁会相信有人真凑得齐千两黄金的家当。
沈迎春陪他演戏,“没办法啊监相国,现在华洲的生意不好做啦,只好去打洋人的主意了。”
监璃珲依旧试探:“下海经商我能理解,但您这浩浩荡荡地带了几千人,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之前您同我说要定三十艘宝船,我还以为您是跟我开玩笑的呢。”
沈迎春放低了声音,耳语道:“您也知道,我走的是一整船软货,那不得跟个十几只船载货商去东洋经销,再派十几只军船军护送呐。”
说完这句,她拉开了距离,“再说了,您不是都带着来了嘛。”
监璃珲双手一背,“怎的,我们霖州商队还不能够让您信任?”
沈迎春赔笑,“那当然不是,这不是多一重筹码,有备无患吗?”
监璃珲笑了一声,往货箱走了过去,“沈老板,商运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能否……”
沈迎春比了个恭敬的手势:“您请。”
监璃珲示意属下挨个打开了百余个木箱。
箱子里铺着土,土上还附着青草,紧紧包裹着各色的瓷器。
监璃珲拿起一只碟盘,放在阳光下打量,沈迎春眼睛一眨不眨地地盯着他。
过了好一阵,监璃珲大为称赞:“是正宗的越窑瓷。质如玉,明如镜,光滑流畅,流光溢彩,好货!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上乘的货色了。”
当然是好货了,那可是珍藏多年的正经越窑瓷,沈迎春这回是下了血本了。
监璃珲放回瓷器,下令封箱,转过身对沈迎春说:“沈老板还用的种草法?这种方法早没人用了,现在都用木桶法。”
沈迎春处变不惊,“土是现成的,便宜。就没想那么多。”
监璃珲笑着拍了拍手,说:“沈老板还真是懂得开源节流。”
沈迎春礼貌回笑。
耀辉当空,万里无云。三十艘宝船阵列江上,占据整片渡口。蓝色旗帜挥舞三下,朝着东方一指,所有的船齐齐拔锚、摘绳、鸣笛、拉帆。
大道上,一匹棕色小马朝着渡口疾驰而来。
策马的人穿着麻色胡服,挎着深蓝色包袱,乌黑长发用红色巾带束起,英姿飒爽,神采不让须眉。
这里的渡口很少用马匹运输,更别说单匹小马,所以这个骑马的人一下就吸引了大片目光。
沈迎春遥遥望着,还以为是哪个边塞公子。等那人走近,定睛一看,却是个粉嫩的小娃娃。
等一下,这是……
南归!
沈迎春赶紧跑到护栏前朝她使劲挥手。
沈南归把马往渡口一拴,赶在跳板收起前上了船。
沈迎春一把拉住她,问:“你怎么跑来了?”
语气里透着惊讶,焦急,还有责备。
沈南归缓了口气,“沈娘,王畿五十家粮铺的账已经查完了。”
沈迎春不知她得知了多少,但还是不想让她淌进这趟水里,对她说:“你知不知道……”
但她看了看周围,还是忍住了话头。
沈南归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
她耳语道:“目标不是东洋,而是霖州。”
沈迎春震惊地看着她。
沈南归面色轻松地笑了笑,“符离一会儿会帮我把马牵回去的,母亲的画也放在了他那里。”
言外之意:我与你共存亡。
沈迎春斥责她胡闹,但还是把她拉进了厢房。
沈迎春生气地往席上一坐,“你就这样跑来,你父亲的仇不想报了吗?”
沈南归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说:“沈娘,生离死别,我不想经历第二次,就让我和您一起吧。
沈迎春听到这里,心再也硬不起来,她把沈南归拉下来坐到一旁,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听我说,等船到下个渡口停歇的时候,你就下船。往北边走,去沈家粮铺,找机会让何尧来接你。”
沈南归看着她的眼睛问:“那您呢?”
沈迎春转头看着门说:“我和你一道。”
三十艘船平稳地行驶在霖江上。夜幕拉下,越东留在了身后。
顺流而下,左侧的树林渐渐变得丰茂,右侧是连绵的峰峦,起伏的线条在前方被收进了江中。
甲板上的商队卫兵警戒起来。
沈迎春指着山的缺口对沈南归说:“那就是连城阙,那支分流是霖江。”
连城阙的营地灯火通明,几只渡船停在岸边,秦榆立在船头。
霖州商船渐渐靠近,秦榆朝着阵首甲板上的人喊:“哟,监相国,这是去哪儿啊?”
监璃珲看到他就来气,“臭小子,抢了我的连城阙,还在这里跟我炫耀。”
秦榆说:“诶,此言差矣,我只是帮你守着这里。营地只是换了兵,商路还不是照样开?”
监璃珲哼了一声,“那有本事别收我的过路费。”
秦榆笑,“那我可得血亏啊,五成怎么样?”
监璃珲只是想嘲他一下,没想到他还真的答应了。
真是个败家玩意儿,他早晚把连城阙给收回来。
监璃珲接过侍从手里的六十两黄金,打开布袋拿出一半,剩下的朝秦榆扔了过去。
三十两黄金朝着秦榆直直飞了过来,秦榆伸出腿一脚给踢到了身后,身后的侍卫伸手一把接住。
他嘴里说着:“卢续,收好了,这可是监相国亲自给的过路费。”眼睛却盯着监璃珲。
呸,明里暗里嘲讽他抠门。
他又朝监璃珲喊:“监相国,一路顺风!”
哼,黄口小儿。
船队接着向东。
秦榆没有准备回营,他在岸边等着。
没有看到沈迎春和秦瑄。
秦瑄和他的兵藏在船舱,自是不可能见到的。娘亲,也许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也没有……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
沈南归!
娘亲为何将她也带了来?
几天不见,她竟突然清瘦了不少。今日没有扎繁复的发髻,也没有穿多彩炫目的罗裙。长发拢在身后,白色纱裙清淡素雅。风一吹,黑色的发丝和纯白的轻纱微微扬了起来。
黑白分明,不染纤尘。
她也遥望着秦榆。
营地的灯火只照着他的后背,面孔隐在夜色中,看不清细节,只映出分明的轮廓。战甲卸了身,衣角与风纠缠。
风尘过身,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