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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庭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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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打落了庭前的梨花,给院子又铺了一层雪白。

    湿润的风撩起白色纱帐,拂在修南归脸上,她睫毛轻颤,深吸了一口气。鹅梨帐中香的气息渗入鼻腔,修南归瞬间灵台清明。

    她一下坐起,脑子里反复放映着昨夜父亲的诀别与宸叔叔遇害的画面。

    这一次,连父亲也无法掌控局势了吗?

    父亲究竟遭遇了什么,宸叔叔安危如何,琳琅姑姑去了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什么都想不出来。

    纱帐又抚上她的脸,修南归回过神来,打量起现下的环境。

    身下是一张雪白的大床,被白色的纱帐层层围绕着。深色地板上的清漆干净透明,散发出新漆刺鼻的气味。

    透过被风掀起的窗帘可以看到一方庭院,院中央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梨树,枝头上的残花沾着水珠。庭院里铺着一层细小的白色鹅卵石,一眼望去,白色充斥了整个世界。

    白得让人心慌。

    修南归翻身下床,忽觉肩胛、腰腹和尾椎处都异常难受。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打着夹板,脖颈至肩胛青紫一片。

    而她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衣服被换成了一件素色麻袍。衣袍的领口勉强挂住了肩膀,有一大半都拖在地上。

    修南归裹紧衣袍,缓步往门外走去。

    刚走出门,就看到庭院外围有一面墙,上面稀稀拉拉地攀着几条枝桠,枝条枯瘦发黄,与这方高雅的庭院格格不入。

    宿雨未干,地面还湿着,她只好用左手扯紧衣领,两腿夹着下袍。

    当她正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时,一阵铮铮声传入了耳内,像是锯木头,又像是猫挠墙。

    她转头望去,看见一处长廊,声音是从长廊另一边传出来的。

    她循着声源走去。

    离近了些,才发现这是支曲子……不,这段破碎旋律,是由一架古筝弹奏出来的。

    抚琴的人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唯有小指的指甲留下一小截。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素色长袍,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他的脸被一张银色面具遮住,眼眸低垂着,只看到浓翘的睫毛,淡色的薄唇和长着胡茬的下巴。

    那人来历不明,敌友难辨,修南归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招呼。

    明明已经走进了他的视线,他却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人一样,依然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人没有凶神恶煞的气势,也没有要害她的意图。虽然她有一脑袋的疑惑和焦虑,可她不知道该不该去问他。

    纠结了半天,修南归还是抱住衣袍坐在了廊边,以不变应万变。

    可这琴音实在如魔音贯耳,勉强听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悄悄捂住了耳朵。

    琴声戛然而止,那人站起身来,走到修南归的面前,伸手捏住她的脸颊。

    “喂,小鬼,捂耳朵是什么意思?”

    声线干净清朗,音色悦耳,听起来很舒服,像是个年轻人。

    修南归抬起头瞪着他。

    看着眼前的小孩对着他瞪起小鹿一样的眼睛,沈榆一时语塞。可看她干瞪着眼半天不说话,他索性衣袍一掀,坐在了她身边。

    “小鬼,饿不饿?”

    看着这纨绔,修南归也是没好气。哼了一声:“称人小鬼,你这样没礼貌。”

    ……

    纵横王畿这么多年,莺莺燕燕他倒是见过不少,但小女孩可没怎么接触过,尤其是这么会噎人的小女孩。

    不过他向来左右逢源,拍了拍手,朝修南归伸了右手过来:“我叫沈榆,请问姑娘芳名?”

    修南归没想到他转脸如此之快,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对方朝她眨眨眼,轻唤一声“嗯?”

    修南归回过神来,抖了抖袖子,伸出左手,并示意他看自己挂着的右手。

    沈榆拍了一下脑袋,“哎呀,我忘了你右手折了。”目光在她手上打了个转,接着说:“不过,还是用这只手来握比较好。”

    于是他扶着她的右手,轻轻捏了捏她垂着的手指。

    僵肿的手指感受到了温暖,修宜君心头一热。

    她轻声说:“南归。”

    少年歪了歪头,“嗯?”

    “我的名字,南归。”

    话音刚落,肚子就“咕咕”地附和了一声,她的脸一下涨红,埋下了头。

    沈榆笑着拍了拍手,接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归,小鬼,没差嘛。”

    “你!”

    那人看着她恼得通红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一阵呵斥声从门口传来:“臭小子,又在发什么癫呢?”

    沈榆闻言,起身朝这声音迎了过去,“母亲大人,您终于回来啦!”

    走进门的是一个妇人。她体态丰腴,服饰华贵,额上点着王畿贵夫人时兴的桃花钿。

    那妇人看到南归,愣在了原地。诧异地问沈榆:“她是?

    “她是我在城门口捡回来的小孩儿。”

    “诶,这是个小姑娘啊。”

    沈迎春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了南归面前,蹲下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小鬼。”沈榆在一旁插嘴。

    沈迎春站起来拍了他一巴掌,“没个正行,做饭去!”

    沈榆委屈地撇嘴,“王叔不是在吗?”

    “你王叔又不是咱们家厨子,赶紧去!”

    沈榆朝她们撇嘴哼了一声,“那我就是厨子呗。”

    说完这句话,他赶紧转身走向了后院。

    沈迎春只来得及瞪一眼他的背影。

    修南归看着他一尘不染的袍子,心下诧异:他竟然还会做饭。

    当她回过头时,发现那妇人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哎呦,怎的受这么重的伤?”

    沈迎春皱着眉头,煞是心疼。

    修南归还来不及开口,她又掀开她的衣服看。

    “这臭小子给你包得乱七八糟,也不找一件合身的衣服。”

    ……

    伤是他治的,那衣服也是……

    想到这里,修南归的脸已经变成了熟透的柿子,仿佛戳一下都会绽开。

    沈夫人看到她的熟柿子脸,捏了一把,忍俊不禁。

    “哟,这小姑娘还会害羞呢。”

    修南归躲闪不及,只能腹诽:怎么他们都这么喜欢捏人脸啊!

    沈榆躲开了语言攻击,三两步走到了厨房。裹了一张深色围布走到净手池前,他看了看自己刚刚摸过那个小毛孩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搓了搓手指。

    指尖仿佛传来她粉嫩脸颊和毛茸茸头发的触感。

    他轻笑一下,眼里又透出悲伤。

    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情绪,他洗净手开始做饭。

    不常在家居住,食材都没有现成的,这顿饭耗费了不少时间。

    将银耳雪梨汤、蒸南瓜、清炒萝卜丝和梨花羹摆在食桌上,他向长廊望了一眼,发现母亲和那小孩都不在那里了。

    他走到母亲居住的东苑,叩响了门。

    等了许久,院门才打开。

    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映入眼帘。

    小孩儿穿了一件粉色布衫,围碎花罗裙,头上顶了两团彩绳捆起来的圆髻,眼神格外幽怨。

    少年头上一团黑线。

    当他还不辨男女的时候,母亲就是这么祸害他的。

    还没来得及笑话她,就看到南归哀怨的眼里泛起了水花。

    沈榆头上的黑线捋成了问号,“你……”

    “你给我换的衣服,你……”

    “你看了我”这么羞耻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沈榆欲哭无泪。屁大点的小破孩怎么还在意这个。

    可他招架不住这委屈巴巴的哭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闭着眼给你换的。”

    南归放轻了哭声。

    “骗你是小狗。”

    但他又管不住嘴贱,嘀咕道:“再说你一干巴巴的小破孩儿有啥可看的……”

    这下彻底放了闸。

    少年只好两手捏住她的脸,不让她哭。

    忽然沈榆头上又挨了一巴掌。

    “我一刻不看着你就欺负她!”

    沈榆敢怒不敢言,恭敬地给那个呼了他一巴掌的人行礼——“用饭了母亲。”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沈迎春将修南归抱到院内的石凳上让她坐着,然后提着沈榆的耳朵进了厢房。

    关上房门,沈迎春的语气骤然严肃,“她来历清白吗?”

    “我是在城门口捡到她的,似乎是遭人追杀。带着她的侍卫遭到暗算,重伤落马。我当时匆忙赶路,就只带得她回来。”

    “那你……”

    “母亲放心,我来去都十分小心。”

    “她还这样小,要是苦肉计,也不至于使得这么狠吧。我看她身上干净,可以先留她在这里,你面具不要摘。”

    “好的,母亲。”

    “昨日北海王反叛,是你父亲出兵镇压了他们,你往后去北海需更加小心。”

    “是,谨遵母亲教诲。”

    修南归数完了院内的八十八块青砖之后,终于等到两人出来,还有说有笑的。

    沈榆朝着她走过来,唤她:“丫头,用饭了”

    自己的儿子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往后怎么继续在圈子里混。她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他一把,“她伤成这样怎么走,你背着。”

    沈榆公然顶嘴:“我才不要。”

    当时沈迎春的巴掌距离沈榆只有一公分……

    沈榆锋芒猝收,“我要抱着!”

    ……然后落空了。

    他已用一只手环抱起她,快步往后院走去了。

    他很高,抱着她站起来的时候,修南归仿佛回到了从前被父亲抱起的那一刻。

    鼻子抑不住的酸涩。

    靠着他的肩膀借力,眼前映现他胡茬盖着的流畅下颌线。隐藏在面具下的脸看不出表情,薄唇的一角紧紧抿着。

    他身上的味道被风一吹,飘进了修南归的鼻腔。

    清甜的梨香驱散了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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