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涌
骤雨未歇，敲在修府的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雨水淌过庭院，沾湿了来人的靴子。
今日没有日光，也不见月色，而修靖轩的脸色，却比今日的天气还要阴沉。
他背靠着神龛抽着烟卷。
黎瑞坐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吹着茶盏中的浮叶。
直到修靖轩抽完一卷烟，黎瑞才缓缓开口。
“想离开？”
修靖轩走过来，将烟卷摁灭在茶盏中，盯着黎瑞的眼睛：“那种事，我做不出。”
黎瑞看着烟灰在茶水中泛开，偏头笑了笑：“是，所以我只好拜托南归帮个小忙……”
修靖轩眉头猛蹙，一把揪住黎瑞的衣领，手里的茶被打翻在地。
泛着热气的茶水在地板上漫开，卷曲的茶叶纠缠着破碎的青花瓷片。
黎瑞神色不改，他看着修靖轩的眼睛，仍是不咸不淡地开口：“南归会答应的吧，毕竟她一直是个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呀。”
修靖轩控制着想要一把掐死眼前人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对黎瑞说：“明天，我上战场。”
黎瑞站起身，拂了拂衣襟上溅上的茶水，对他说：“那么南归会在家里等你凯旋的。”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庭院那株丁香花前，黎瑞停下了，转过头对修靖轩说：“丁香快开了。彦忱，你会凯旋的对吗？”
修靖轩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没有开口。
彦忱是修靖轩的表字，自他在北海拥兵自立之后，便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了。
黎瑞的这一声称呼仿佛让他回到了那时恣意爽荡，快意恩仇的修彦忱身体里。
可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回不去了。
黎瑞伸手摘下了一枝丁香，没再多说，穿过庭院出了门。
修靖轩忽然难受得蹲在了地上。这几日阴雨不断，折磨着他的身体，而瞬息万变的时局也令他殚精竭虑。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楼梯，来到女儿的房间。
这间屋子陈设简单，修南归向来不喜欢花哨的玩意。唯一算得上装饰的东西，只有墙上挂着的她母亲的字画。
他和南归还仿了许多，塞满了书房的卷缸。
修靖轩回忆起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以及楚雁去世后女儿思念母亲时的郁郁寡欢，头痛欲裂。
恍惚间，他仿佛感觉到有一双手抓着他的肩膀，不断地呼唤他。一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那人是秦瑄。
十年前他们曾并肩出生入死，后又一同失志而归。秦瑄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本以为他们分别后无缘再见，没想到竟还能有再次挥剑同指的一天。
可惜这次他们没能站在同一阵营，拔刀相向的时刻竟来得这么快。
生死不弃的好友和承欢膝下的女儿，他该如何选择，又能舍弃下谁呢？
黎瑞离开修靖轩的宅邸后，立即策马回了驿馆。
副将安和接过马，看到他一脸阴郁，小声招呼：“将军……”
黎瑞挥手打断他：“叫安顺来，我有话问他。”
安和应了句是便退了出去。
黎瑞走进房里，换下湿透的靴子。打开了一个红松木匣，将丁香扔了进去。又取出里面的一套茶具，点起了茶。
茶沫泛起的时候，安顺也到了跟前。
他的长相与安和有七八分相似，两人是相貌不同的双生子。只是他的眉宇间明显少了一些沉稳。
黎瑞缓缓打着茶画，淡淡开口：“修南归现在何处？”
安顺连忙跪下：“回将军，属下……还没有查到。”
黎瑞拿过杯盖轻轻磕上，望向安顺的眼睛。
“一个柔弱无力的八岁女童，就这么从你的眼皮子底下被别人带走了，你竟然还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安顺啊安顺，是渡川军中的日子太好过了，将你的本事都磨灭了吗？”
安顺不敢再直视他，垂下脑袋：“对不起将军，我立马再查。”
“不必了，你现在去盯着修靖轩，不要让他在出征之前见到修南归。”
安顺略有疑惑，但还是顺从地告退了。
过了一会儿，安和又进门呈报：“将军，已安排妥当。”
黎瑞轻晃茶盏，“嗯，做得好。”
他拿起竹筅搅茶，问安和：“韩宸那边？”
“将军放心，我会盯紧的，确保战事能开。”
“嗯，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的人不能出面。”
“是，将军。这一战只会以修靖轩的名义开。”
安和说完后，在门口站了一好会儿，似乎欲有所诉，但迟迟未开口。
黎瑞看了他一眼，放下茶筅，青花瓷杯中的茶沫已然绽放。
他端起茶盏走到门外，将杯中茶水尽数倒出。
看着地上泛着沫的茶水，黎瑞叹了口气，开口道：“安顺的毛病你我都看得出。机会我不想再给，渡川军最不缺的就是能将。才不匹位，你护不住他。”
“是！将军，末将明白。”
黎瑞低头看着收在手心的茶盏，说：“派人去找修南归，活的带回来，死了安葬。”
“是。”
安和告退后，黎瑞转身进了帐中。
他将茶具洗净，小心地放入了木匣中。合上盖子，手指摩挲着匣子上雕刻的重瓣莲花，他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黎瑞向来喜欢将事情谋算到极致，如今却还想赌一赌修靖轩的刀明天会不会出鞘。
如果他能放下心中所谓的道义，学会应时而变，那这天下分他一杯羹又何尝不可。
可如果他真的学会了虚与委蛇，那他还是修靖轩吗？
要么一身清白地死，带着这份敬仰入土。要么满身尘土地活，和他黎瑞一样沾满污垢。
入夜后，雨已停了，膝盖的刺痛感也减缓了许多，但修靖轩仍无法入眠，他走到了女儿常伫立的窗户前。
那株丁香花隐匿在夜色中，连影子也一同被遮住了，幽幽的香气却穿透黑夜，传到了鼻端。
答案已在心中浮现，他转身跑向庭院。
跪在盛开的丁香花前，修靖轩泪流不止：“阿雁，我以为我选对了道义，可……我如今已无路可退。忠义和亲情无法两全，我无法向盟友拔刀，也无法抛下随我出生入死的战友。
你曾说为了心之理想而战，而我现在选择听从内心，不战。
是我无能，救不了你，也保护不好阿南。我马上就会来见你的，可如果你看见阿南……”
他已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