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珠
一转眼到了七月上,林言同将寒县的公务逐步交接完成,仆从们打点好了行装,随后便离开诏州前往长安。
没有与外祖母分别时的悲伤,没有与愉安道别时的惆怅,也没有送陈琬出嫁时的牵挂,裴致是满心祝福林言同。
只是友人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裴致心中还是有些小小的不舍,林言同走后没多久,白大郎在符州的茶生意也稳定下来,陈琬便也跟着去了。
她走在诏州城内,往日里独自游玩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一回,没有带着婢子悄悄在背后吓唬她的陈琬,也没有休沐时偶尔相见的林言同,整个诏州在裴致眼里,忽然有些空。
不时也有朋友下帖子相邀,裴致一一婉拒了,只说身体不舒服。
一是苦夏,二是提不起兴趣,老翁看着本就纤细的女孩子愈见消瘦,人也恹恹的,心里急,便带着人到城郊裴氏的一个庄子散散心。
这庄子裴致有大半年没来,但底下人日日收拾,很是干净。
婢子们收整行囊,一老一小用过午食后,裴致扶着阿翁,身后的仆从拿着两柄钓竿和竹篮,一行人往庄子后的湖边走。
放下篮子,挂好饵食,裴公和裴致坐了下来,裴公垂钓时鲜少开口,今日却难得多了话:“阿致,不想跟阿翁说说吗?”
裴致听着阿翁的话,静静看着湖面,轻纱裙被风吹的一飘一飘,“阿翁,其实也没什么的。”
“那就跟阿翁说说你的感觉。”
裴致叹了口气,有些淡淡的难过,“阿翁,大概是我最近经历太多离别了。”
“外祖母年事已高,又一直有沉疴痼疾,每一次分别我都不知第二年还能不能见到阿婆。
还有殿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是我除了阿琬和协之以外最投契的朋友,我们很玩的来,这次分开,以后兴许不会见面了。
等回了诏州,阿琬嫁到符州,协之被擢升,大家经年累月才能再见,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裴公看着湖面,听完裴致的话,静默片刻,缓缓开口:“阿致,其实啊,这人来这世间走一遭,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有些人成了泛泛之交,有些人擦肩而过。特别些的,你会和其中的人有成为知心好友的因缘际会,没准儿还能有做夫妻的缘分。”
老翁说完,转过头来看她,“但人和人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能真心结伴同行过一段已是万幸。日子一天天过去,能保留住的情份要珍惜,不能保留住的情份也不要介怀。阿翁不能说你和他们的情谊会长存,但你能做的,唯有珍惜,珍重,释然。”
阿翁的手总是温暖的,还有些粗糙,握笔和提剑生出的茧格外让人心安,扶过裴致的长发,慢慢揉了揉她的头,裴致鼻头一酸,有泪滴掉落在裙子上。
“阿翁,可我觉得如今的日子就很好,我喜欢在家中陪着您,喜欢没事出去自在地走走,喜欢阿耶回来时,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那就继续这样。只要你喜欢的,就是好的,也就是你该走的路。我们阿致,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破涕为笑,声音还有些哑,“阿翁,您真好。”
“这回开心些了?”
“我没事了,阿翁。这湖里我记得有鲤鱼,晚上炖汤好不好?”
“炖汤?红烧也不错。”
“那谁钓到了谁说了算。”
裴致将心里的话说开了,总算提起了些精神,能钓鱼,能赏荷花,还为阿翁作了一副《老翁赏荷图》。
老翁即便是五十几岁的人,也还是风姿卓越,裴致这点丹青手艺,给老翁画的肚圆了些,眼睛大了半倍,荷花画的还不错,人像就有些诡异了,裴致没看出阿翁如何,倒是高伯,瞧见了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上回梅花酒酿的好,裴致又在庄子里折了好一捧荷花,一行人才往家中走。
她渐渐也开始去习惯如今的日子,这一日旁的友人约她去听戏,裴致上次婉拒过一次,再加上的确许久没有上街,于是欣然应答。
也是在这个午后,裴公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圣上所赠的物什。
之所以说是物什,是因为与以往不同。
小吏呈来一个长形的匣子,上面贴着“密”字。
裴公没有急着打开,屏退了左右后,整个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老翁一直隐隐有种感觉,自裴致回诏州后这种感觉从未消除过,始终围绕着李知竢。
即便阿致不肯多说,但老翁觉得出,两人的相处定然是极好的。
那是个沉稳的郎君,多思多虑,对阿致的心思,真的只是单纯视为友人吗?
裴公沉吟片刻,打开了匣子。左侧放置着一个方形盒子,右侧卷起了一封书信。
老翁先拿起了书信,有些分量。
首先照常是圣上的仁德,关心老翁的身体情况。
其次是正事,李彰决定要对田地进行税赋改革。但一在皇族宗室阻力,二在没有成型的计划,询问老翁对此的看法。
事是新事,但问意见这种事不是意外。裴公虽然远离朝堂,但与李彰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当年急流勇退是权宜之计,明面远离朝堂,暗里始终没有停止为李彰与康朝谋划。
这事还需慎重对待,老翁继续向下看,看着看着,心想,来了。
第三提到,太子在衡州巡察时偶然结识了自己的孙女,两个孩子很是投契,还说李知竢觉得阿致如何好如何善良如何明达。
老翁觉得这话似乎不是李知竢能说出来的,怎么看那也是个内敛的,估计李彰添油加醋的成分居多,但老翁倒颇受用,他看自己的孙女也是怎么看怎么好,十分担得起信里的夸奖。
再往下看,李彰继续写,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不是?看来两个孩子是有缘的,刚好有税赋这么个事,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不如就带着裴致回长安小住。
这才是重点,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拜别的多坚定啊,李彰应允的多好啊,以往没大事吗?以往有大事的时候李彰怎么不逼着让他回长安?
末了道,回来也不是非要成一门婚事,让两个孩子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话是这么说,李彰客气归客气,恩宠归恩宠,君终归是君,这话也终归是圣旨。
既然是圣旨,没有不遵的道理。
老翁眼角抽了一下,这匣子上的“密”字,防的还能是谁,无非是阿致。
把别人的孙女拐回长安,还得让人家祖父帮瞒着,以免影响对自己儿子的看法。
气极反笑,当初娶故皇后的时候就是个有主意的,现在给自己儿子讨媳妇,脑子转的还是那么快。
裴公将信收好放回信封,拿出左侧的盒子。
里头放着一颗璀璨的明珠,光洁无瑕。
掌上明珠。
老翁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李氏父子,是看准了他的掌上明珠。